这些细小的、黄褐色的颗粒,来自城外那片被称为“无尽海”的戈壁。
它们无孔不入,钻进你的衣领,磨砺着城墙上早己斑驳的刻痕,也渗入每个瀚阳城居民的骨子里,将他们的性格打磨得粗糙、沉默,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坚韧。
天边刚泛起一层死鱼肚皮似的灰白,赵西就己经在自家面馆的后厨里忙活开了。
揉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良心活。
“嘭……嘭……嘭……”沉闷的撞击声是这条“顺安街”最早的脉搏。
赵西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上布满了亮晶晶的汗珠,汗水流下来,很快就被空气中的燥热与沙尘吸干,留下一层淡淡的白霜。
瀚阳城的初夏,天亮得早,空气里黏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燥热,也预示着这又将是难熬的一天。
面馆是祖上传下来的,招牌不大,就叫“赵记凉面”。
虽说到了冬天,这招牌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在这座被大朔王朝半放弃的边陲城市,能有这么一间自己的铺子,养活自己和女儿小雅,是赵西半辈子忍耐换来的全部。
忍,是刻在瀚阳城每个人骨子里的生存法则,就像风里的沙。
小雅端来了第一碗刚煮好过了凉水的面。
看着女儿清秀但略显蜡黄的脸,赵西满是褶子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意。
他知道,女儿的这种脸色,不光是营养不良,更是因为缺少阳光。
瀚阳城的天空,一半被风沙遮蔽,另一半,则被黑铁卫的阴影笼罩。
黑铁卫,城主府的爪牙,瀚阳城实际的主宰。
他们不属于朝廷经制军,而是城主豢养的私兵。
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从这座贫瘠的城市里,榨出最后一滴油水。
他们设立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开门税”、“灯油税”,甚至还有可笑的“呼吸税”,美其名曰“吞吐瀚阳沙尘,需缴清肺之资”。
巳时,日头渐渐毒辣起来。
赵西将一碗刚做好的凉面端给街口铁匠铺的王夯。
“夯哥,趁凉快吃。”
王夯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浑身都是疙瘩肉,手臂比赵西的大腿还粗。
他接过面碗,“呼噜”一口就吃了小半碗,声音像拉风箱。
“还是你这口地道,”他瓮声瓮气地说,“就是这面,感觉比开春的时候,软了点?”
赵西的心咯噔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天热了,面发得快,劲道是差了点。”
他没说实话。
实话是,为了省下钱应付黑铁卫的盘剥,他换了更便宜的面粉。
王夯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没再多问,只是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比面钱多给了两文:“拿着,给小雅买点红枣补补身子。”
王夯是这条街上少数几个敢跟黑铁卫横眉冷对的人。
据说他年轻时曾在北边边军里当过兵,杀过真正的蛮子,手上见过血。
退伍后回到瀚阳城,开了这家铁匠铺。
黑铁卫也忌惮他几分,虽也收税,但不敢像对别人那样肆意欺凌。
他是这条街上许多人心里,一块若有若无的胆。
赵西收下钱,正要道谢,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从街口传来。
来了。
那是五个黑铁卫,但与平日里那些零散巡街的混混不同,这五人队列整齐,为首的那人更是让整条街的空气都为之一紧。
那人脸上有一道从眉角斜劈至嘴角的狰狞刀疤,整张脸因此显得戾气十足。
他不是别人,正是黑铁卫负责整个东城片区的巡防小队长,人称“疤头”。
他腰间的佩刀比寻常卫兵的更长更厚,刀柄上甚至还缠着一圈磨得发亮的狼皮。
据说,这人是跟着城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手上的人命,比顺安街上的铺子还多。
他们径首走到了张屠户的肉铺前。
接下来的事,和赵西预想的差不多——借口“洁净钱”,当街殴打,抢走半扇猪肉。
整条街,瞬间死寂。
王夯握着铁锤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但他终究没有动。
赵西则和其他人一样,默默地退回了店里,拉下了竹帘。
张屠户的铺子关了门。
那空荡荡的铁钩,在风中微微摇晃,像一个无声的问号。
晚上收了摊,赵西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借口给小雅买治咳嗽的甘草,走进了王药师的“百草堂”。
王药师是个年过六旬的清瘦老者,据说祖上曾是御医,后来得罪了权贵才流落到此。
他是这条街上最有学问的人,也是看得最透彻的人。
“给小雅的?”
王药师一边称着甘草,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是啊,最近天干,孩子总咳嗽。”
赵西应着,眼睛却瞟向门外张屠户家黑漆漆的门板。
“天干是其一,心火旺也是其一。”
王药师将包好的药递给他,缓缓说道,“赵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张屠户那事,不是第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沧桑:“你以为瀚阳城为何如此?
三十年前,这里曾是丝路重镇,驼铃昼夜不绝。
可后来朝廷将重心南移,又与北边的蛮族议和,此地便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弃子。
城主名为镇守,实为山大王。
这黑铁卫,就是他手里的牧羊犬。
你说,狗见了羊,哪有不咬的道理?”
赵西听得心惊肉跳,这些话,他闻所未闻。
“‘那……朝廷就不管吗?
’‘管?
’王药师冷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沧桑,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赵西,你以为朝廷真是把咱们这块地给忘了吗?
不是忘,是不敢管,也是不想管。
’”赵西听得一头雾水。
王药师继续道:“当今朝堂,分为两派。
一派,是以太子为首的‘主和派’,他们觉得国库空虚,连年与关外蛮族交战得不偿失,主张议和,拿钱粮换安稳。
而咱们这位城主卫景,就是靠着这条线,才坐稳了瀚阳城。
对他背后的那些京城大人们来说,瀚阳城就是个夜壶,平时嫌它又脏又臭扔在墙角,只有在需要跟蛮族‘方便’的时候,才拿出来用用。
只要卫景能稳住边境,别让战火烧到内地,他在城里怎么折腾,谁又会真的在意?
’那另一派呢?”
赵西下意识地追问。
“另一派,”王药师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以三皇子为首的‘主战派’。
他们认为议和是奇耻大辱,主张强军备战,要用刀把蛮子的头都砍下来。
可打仗要什么?
要钱,要铁!
他们正愁没由头插手边境军务呢……”王药师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停住了,他看着赵西,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啊,赵西,你现在明白了吗?
咱们这瀚阳城,就像是建在火药桶上的。
平日里看着没事,可一旦有什么‘好东西’被翻出来,比如……一座能造出千军万马的铁矿,那京城里两派的火星子,立刻就会把咱们这里炸得粉身碎骨。
到那时,谁当城主,百姓是死是活,就更没人管了。”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所以啊,别想,别问,别出头。
就像戈壁上的沙鼠,打个洞,把自己藏好,才能活下去。
张屠户就是洞没打好,才被鹰叼了。”
赵西拿着那包甘草,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药铺。
王药师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走在熟悉的顺安街上,看着两旁紧闭的门铺,看着行色匆匆、低头躲闪的街坊,王药师那句“狗见了羊,哪有不咬的道理”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原来在这座城里,他们这些人……都不过是等着被叼走的羊。
接下来的几天,长街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张屠户的铺子依旧关着,有人说,他夜里会一个人坐在肉案前,一遍又一遍地磨着他那把剔骨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就在这片压抑的沉寂中,一个不合时宜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顺安街。
一个名叫方瑜的年轻书生,不知从何处而来,住进了街尾的破旧客栈。
他似乎并不明白瀚阳城的“规矩”,整日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西处奔走,试图了解民情。
他会耐心听那些妇人抱怨菜价,会帮不识字的老人写信,甚至会因为看到黑铁卫欺负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而上前理论,结果自然是被推搡辱骂一番。
街坊们都把他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傻子,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王夯,偶尔会请他去铺子里喝一碗热茶,听他讲讲外面世界的变化和书本里的道理。
赵西也见过他几次。
有一次,方瑜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就在赵西的面馆门口,教他们念《三字经》。
孩子们念得歪歪扭扭,方瑜却听得一脸陶醉。
“店家,你不让小雅也来学学吗?”
方瑜笑着问赵西。
赵西摇了摇头,客气而疏远地回答:“我们是粗人,识字没用,会做面就行了。”
方瑜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惋惜:“赵店家,读书……或许不能当饭吃。
但它至少能让人明白一个道理:人活一辈子,总不能像路边的草一样,任人踩踏,连头都抬不起来吧?”
赵西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将一碗刚出锅的面条,浇上了一层厚厚的、能掩盖所有味道的酱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