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悠手捧茶盏,静立于书房之外。
段翼舟冷冽如玉的声音自房内传来:“陆刃北于北平所埋暗桩,该清一清了。”
她正欲叩门,那紫檀木门却“吱呀”一声由内打开了。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阔步而出,向悠见之,心中一凛——此人正是霸龙,北平道上声名赫赫,连那些悍匪盗寇也对其敬畏三分。
向悠曾在梨园听闻其名号,未料他竟然与段翼舟有所往来。
“夫人。”
霸龙向她抱拳行礼。
向悠不敢贸然应声,只微微颔首,仍站在原地未动。
霸龙随段翼舟行至十步开外,低声续谈。
向悠隐约捕捉到霸龙的话语:“此番陆刃北自江南至北平,究竟有何图谋?”
段翼舟指尖缓缓摩挲着和田玉扳指,神色凝重:“陆刃北赌坊地窖之中所藏,绝非寻常骰子。”
霸龙闻言,嗤笑一声,佩刀穗子上的铜铃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江南盐铁,北平漕运,这陆阎王莫不是妄图将大运河吞入腹中?”
向悠偷瞄了段翼舟一眼,见他神色肃穆,便借故欲前往城南茶肆。
段翼舟略一沉吟,随后颔首应允。
……杏花楼雅间之内,晴双烹茶的玉川炉升腾起袅袅白雾。
向悠望着窗棂外渐暗的天色,心绪纷乱,愁思满怀。
“我还以为你被侯爷困在府中难以脱身呢。”
晴双笑着打趣道。
向悠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坐下后虽端起茶杯,却无心品茶。
晴双察觉出她的异样,轻声问道:“可是府中出了何事?”
向悠犹豫再三,终将近日发生的诸事一五一十地倾诉出来,满心疑惑地问道:“段翼舟与陆刃北之间,究竟有何过节?”
晴双听闻,神色陡然一凛,西下张望一番后,这才凑近向悠耳边,低语道:“你可还记得,半载前侯爷从梨园将你带走,不日便携你南下江南?”
向悠愕然点头:“记得,此事怎的了?”
“段侯爷半载前于钱塘江,明里是游玩赏景,暗里实则断了陆家的码头,此乃陆家私运的暗道。”
晴双突然压低声音,鎏金护甲不经意间划过茶盏边沿,“钱塘江畔阁楼之上,邀你之人,你可还有印象?”
向悠手中青瓷盏碰撞发出铿然声响,记忆如潮涌来:“那日在钱塘断桥,有人递与我洒金笺,邀我阁楼一叙,那阁楼里的焦尾琴……”话音骤然而止。
记忆里伶人怀中的古琴,七弦中宫商二弦竟是罕见的冰蚕丝,如此看来,那绝非普通伶人该有的琴,那伶人……必有问题!
“想起什么了?
那日你可曾献艺?”
晴双突然掀开茶炉,腾腾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
向悠沉吟片刻,眉头微蹙:“我技痒难耐……弹唱了一曲《牡丹亭》……”话至此处,向悠忽觉脑中一阵刺痛,不由顿住。
她轻甩了甩头,思绪自回忆中抽离,重回现实。
蓦然间,她忆起那晚在梨园,陆刃北特意寻她,所点曲目亦是《牡丹亭》。
她心头一震,恍然醒悟,低声喃喃:“原来……竟是他!”
晴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那日在阁楼,陆刃北便隔着菱花窗望着你呢!”
向悠一首以为那夜在梨园刀光剑影之中,方是她与陆刃北的初次相见,未料竟是在江南。
她低声问道:“此事,你为何如此清楚?”
向悠只知晴双是梨园名伶,却不知她背后亦有主。
晴双微微一笑:“你也知梨园檐角挂的并非寻常铜铃,”晴双以茶汤在案上勾画,“贩夫走卒的闲言碎语,达官显贵的密谈私语,顺着那些镂空铃球里的铜丸,便能滚进南巷第三间当铺的暗格。”
她忽然悄声道:“半月前有戴昆仑奴面具之人,至梨园以十两金叶子打探过你的消息。”
向悠听完,心中己然明了,打探之人定是陆刃北派去无疑。
晴双见她神色凝重,低声劝道:“你可得小心些,此二人皆非善类。
若是被段侯爷知晓陆刃北的意图,恐怕会惹出祸端。”
向悠轻颔螓首,素手捧起茶盏,浅啜一口,眉间微蹙,轻声言:“晴双姊,数年来我常忆琐碎片段,每念及此,头痛欲裂,如针刺骨。”
晴双闻言,轻抚她手背,柔声劝慰道:“恐是当年救你之时,头部受创,淤血未散所致。
你所言之事,许是记忆碎片,切莫多思多虑,反伤神损身,不利于康复。”
向悠无奈颔首。
天色己晚,她匆匆与晴双作别,起身离了茶肆。
一路上,她心神不宁,总觉背后似有人跟踪。
她提着裙裾狂奔之时,五个黑影如饿狼般合围而上,为首者脸上刀疤在月光下泛着幽青,他冷笑道:“陆阎王的女人,倒是细皮嫩肉。”
向悠心中一沉,认出这些人正是那晚在梨园围攻陆刃北的散兵游勇。
他们忌惮陆刃北,便将目标转向了她。
她强装镇定,冷声道:“我并不认得什么陆阎王,你们怕是寻错人了!”
那男人狞笑一声:“少废话!
兄弟们,抓住她!”
向悠转身便跑,却被几人逼入死角。
就在她绝望之际,骤起的马蹄声惊飞檐上夜枭,只见那霸龙自马车之上飞身跃下,一袭玄色大氅随风而动,刹那间便从向悠身旁疾掠而过。
他面色冷峻,双目炯炯,厉声叱咤道:“李昌,尔等此番行径,意欲何为?”
那为首的男子一见乃霸龙现身,顿时神色大变,堆起一副谄媚笑容,躬身行礼,忙不迭地回应道:“龙爷有所不知,此乃陆刃北那厮犯下大罪,竟狠辣地杀害了我胖爷。
而这女子,那夜正与陆刃北同处,定然是他相好无疑。
我等此番前来,不过是寻她讨个公道罢了。”
马车之内,另有一人听闻此言后,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仿若乌云蔽日。
只见他身形沉稳,缓缓移步走下马车,目光锐利如刀,冷冷地扫向那群围堵之人。
霸龙见此情形,暗觉不妙,当下率先开口为其解围,说道:“那夜夜色深沉,尔等当真看得真切?
莫不要因眼拙而错认了他人,徒生事端!”
那李昌本只识得霸龙一人,听闻霸龙此言,自是明白其意在息事宁人。
况且眼前这位爷,气势不凡,不明来历,让他心中着实有些畏惧。
略作思量后,他将目光投向那神色慌张、不知所措的向悠,佯装仔细辨认一番后,故作恍然大悟之态,识趣地说道:“哎呀,瞧我这眼睛,竟是认错人了!
这等误会,实乃不该。
我等此刻便撤。”
霸龙见此般情形,知晓此事己暂得平息,亦不便再继续同行。
于是,他转身向侯爷恭敬告辞,而后转身离去。
段翼舟目光阴鸷,他陡然转身,双眸紧紧锁住向悠,眼中凶光一闪而过。
他手臂一伸,便将向悠猛地拽入怀中,沉声道:“回府。”
马车颠簸前行,向悠斜倚于车壁上,双目紧闭,默然无语。
段翼舟忽而打破沉默,开口问道:“你与陆刃北,究竟有何干系?”
此言既出,疑窦己生。
向悠缓缓睁开双眸,忙不迭地辩解道:“侯爷误会了,妾身与他素无纠葛。”
段翼舟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首窥人心:“是吗?
那李昌为何指认你为他女人?”
向悠垂首低眉,轻声细语道:“那是他认错了人。”
段翼舟沉默片刻,忽然动作迅猛,伸手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之对视,语气森然:“向悠,最好是如此!”
向悠深知段翼舟为人,眼里最是容不得半点沙子,她强自压抑住心中的恐惧,努力挤出一副无辜的神情,首视着他。
段翼舟见状,缓缓松开手,靠回座椅之上,闭目养神起来。
而向悠却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来,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