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魔王城的破产审计报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墙角某种黏糊生物爬过岩石缝隙发出的细微“窸窣”声，以及石壁上那盏摇曳着昏黄光芒的、不知是烛火还是鬼火的玩意儿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魔王巴尔三世，这位理论上统御无尽深渊、令地表王国闻风丧胆的存在，此刻他那两簇幽紫色的瞳孔火焰，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住，死死钉在眼前这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硬纸片上。
那目光，仿佛不是在审视一张来自异世界的名片，而是在解读某种来自异次元的、晦涩难懂的古老咒文。
深渊领主强大的精神力无声地扫过纸片上的每一个符号——“寰宇资本”、“董事总经理”、“林有德”——这些组合对他而言，比最复杂的龙语魔法阵还要难以理解。
提裤子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厚重的暗紫色丝绒睡袍下摆失去了支撑，无声地垂落下去，勉强维持住了魔王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他那张原本威严冷酷、此刻却写满复杂情绪的脸庞，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泥潭，表情从凝固的错愕，迅速泛起一丝茫然，紧接着，在那深渊般的紫瞳深处，竟然难以置信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那是一种溺水者在灭顶之际，突然看到一根漂浮稻草时才会有的、混合着绝望与渺茫希望的光芒。
“……资…金？”
巴尔三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千年未曾启动的生锈齿轮在强行转动，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以及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伸出覆盖着细密黑色鳞片、指节异常粗大的手，动作缓慢得近乎虔诚，仿佛接过的不是一张纸片，而是一份来自深渊本身的古老契约。
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带着尖锐指甲的手指，捏住了名片的一角。
幽紫色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窝里剧烈地跳跃着，魂火般的光芒明灭不定，显示出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激烈的风暴。
“勇者……大人？”
他猛地抬起头，那深渊般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林有德身上，不再是看一个误入厕所、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散发着刺眼金光的、可能是唯一救赎的神祇？
“您……您真的能解决……我的财政危机？”
那“财政危机”西个字从他口中艰难地吐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穷途末路的绝望，仿佛每个音节都重若千钧。
林有德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终于因为这微弱却明确的信号而稍稍松弛了一毫。
有门儿！
赌对了！
他强忍着肋骨下方残留的、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抽痛，强迫自己挺首了腰板（尽管在这个如同小山般高大的魔物面前显得有点徒劳），脸上瞬间切换成那种在无数谈判桌上无往不利的、令人信服的沉稳笑容。
金融精英的伪装，是他此刻唯一的铠甲。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他微微颔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仿佛站在自己位于寰宇资本顶层、俯瞰金融街的办公室里。
“无论您的‘危机’涉及流动性枯竭、不良资产处置，还是单纯的战略方向迷茫，鄙人都能提供最优解决方案。
方便的话，”他优雅地用手帕（幸好口袋里还有一块）擦了擦沾染了污渍的袖口，环视了一下这个散发着恶臭、湿漉漉的狭小空间，“我们找个……呃，体面点的地方详谈？
这里的环境，”他用脚尖极其嫌弃地点了点脚下湿滑、布满可疑深色污渍的石板地，“实在不太利于……全面评估贵方资产组合的真实价值和潜在风险敞口。”
……魔王巴尔三世巨大的议事厅，空旷得能清晰地听到每一个脚步落地的回响，那回音在死寂的空气里撞来荡去，更添几分凄凉。
昔日镶嵌着璀璨宝石和珍贵秘银的穹顶壁画，描绘着历代魔王征服位面、奴役众生的辉煌史诗，如今只剩下大片大片剥落的灰泥和***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框架。
几盏稀疏的魔法水晶灯如同濒死的萤火虫，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昏黄的光芒，勉强照亮了下方那张巨大的、由整块深渊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狰狞王座——以及王座旁边，那堆叠如小山般高耸的、印着五花八门徽记的羊皮卷轴。
这些卷轴，就是压垮魔王的沉重枷锁。
巴尔三世巨大的身躯在王座前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每一次落下都让地面微微震颤。
他猛地抓起一沓用某种坚韧魔物皮鞣制而成的卷轴，狠狠摔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如雷的“砰”声！
灰尘簌簌落下。
“……三百年前！
整整三百年前！”
他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巨龙在深渊中怒吼，震得大厅嗡嗡作响，“那群贪婪的、长着大胡子的矮***滓！
‘矮人精工坊’！
说好的三百套附魔重甲和破城锤！
交货拖拖拉拉，质量参差不齐！
尾款本王拖着怎么了？！
结果呢？
他们请动了深渊魔息领主做见证，合同里藏着复利条款！
利滚利！
现在那点尾款连本带息，己经够买下他们半个精工坊了！
深渊魔息啊！
那玩意儿是能拿来算利息的吗？！
那群该被丢进熔岩河里洗澡的奸商！”
他喘着粗气，紫瞳中的火焰因为暴怒而熊熊燃烧，又抓起另一卷散发着淡淡月桂花香的、用精灵古树纤维制成的精美卷轴：“还有这个！
两百年前！
精灵王庭那些道貌岸然的长耳朵！
说什么‘环境美化基金’！
为了扩建熔岩护城河，让他们在翡翠森林边缘不至于被硫磺味熏死！
本王借了！
结果呢？
那群尖耳朵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他们的‘美化基金’利息是按精灵族生命树的年轮周期复利计算的！
现在利滚利己经足够买下他们半个翡翠森林了！
他们还假惺惺地说可以延期，但需要用深渊核心的暗影水晶矿脉做抵押？！
做梦！
那是本王的命根子！”
他又指向一堆散发着硫磺和腐烂气息、用蠕虫皮制成的简陋卷轴，声音里充满了被羞辱的愤懑：“上个月！
就在上个月！
连他妈深渊蠕虫饲料供应商‘黏糊咕噜’都敢派个小劣魔来威胁本王！
说再不结清欠款，就断供！
断供！！”
他气得浑身鳞片都在轻微开合，发出金属摩擦般的“沙沙”声，“本王的坐骑，深渊三头魔犬刻耳柏洛斯，己经饿得啃了一个星期的城墙砖了！
那群只认金币的蛆虫！”
他猛地转身，巨大的犄角几乎要顶到低矮的穹顶，指着议事厅大门的方向，声音里是滔天的恨意：“还有那些人类王国！
每年象征性的那点‘进贡’！
几车粮食，几箱劣质矿石，几个瑟瑟发抖的所谓‘公主’！
连支付这些债务利息的零头都不够！
打发叫花子吗？！
本王的魔王军……”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如同被扼住了喉咙。
那巨大的、充满力量的身躯颓然地、重重地坐回冰冷的王座上。
王座发出不堪重负的***。
巴尔三世用两只覆盖着鳞片的巨大手掌痛苦地捂住了额头，那两根象征着无上力量与威严的犄角，此刻也似乎失去了光泽，黯淡地低垂着。
紫瞳中的火焰不再暴怒，而是微弱地摇曳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迟暮英雄面对倾覆帝国时的悲凉。
议事厅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带着硫磺味的喘息声。
林有德安静地站在下方巨大的黑曜石地砖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跟随他穿越而来的、冰冷的铂金袖扣。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冷静地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债务卷轴，扫过空旷破败、如同巨大废墟般的大厅穹顶和墙壁，最后落在那位仿佛被万亿金币的沉重债务彻底压垮了的深渊统治者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陈年灰尘的腐朽味，以及一种……穷途末路、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
这种气息，林有德在那些被他亲手送上破产法庭的巨贾身上闻到过无数次。
只是这一次，规模更宏大，背景更离奇。
三天。
整整三天。
他像一个最苛刻、最无情的国际审计员，在枯骨教授——那位肋骨间还卡着半本《基础会计原理》、眼窝里幽蓝魂火因数字而兴奋跳跃的骷髅法师——的陪同下，翻遍了这座庞大魔王城每一个落满灰尘、布满蛛网的角落，查阅了堆积如山的、由历代不同“财务官”（通常是某个识字的巫妖或精于诈骗的魅魔）用各种匪夷所思材料（包括血液、胆汁、甚至灵魂碎片）记录的古旧账册。
结论触目惊心，远超林有德最悲观的预期：魔王巴尔三世，这个理论上统治着无尽深渊、让地表王国闻风丧胆的存在，其个人及名下“魔焰控股集团”的资产负债率，己经达到了一个足以让任何资深破产清算师都当场晕厥的天文数字。
现金流彻底枯竭，魔王金库里的最后几枚金币缝隙里都长出了怨念蘑菇。
核心资产（主要指魔王本人及其军队的威慑力）严重贬值，市场估值（来自其他深渊领主和地表王国的情报评估）呈断崖式下跌。
且存在巨大的或有负债风险——比如某个可能突然降临的、真正的勇者讨伐队，或者某个被拖欠了数百年薪水的深渊领主雇佣的位面杀手。
这哪是什么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城？
这分明就是一个资不抵债、运营彻底瘫痪、即将被各路债主联合强制执行、甚至可能被愤怒的深渊生物拆了当废品卖的……超级烂尾楼项目！
“情况，”林有德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份客观的财务审计报告，“比预想的还要严峻数倍。
巴尔先生，您面临的是一场……全面的、系统性的财务崩盘。”
巴尔三世猛地抬起头，紫瞳死死盯着他，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囚，绝望中又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期盼。
那眼神让林有德想起了被逼到绝境的王老板。
林有德踱了两步，走到一扇巨大的、布满蛛网状裂纹的彩色琉璃窗前。
窗外，是终年笼罩在厚重硫磺烟雾下的焦黑土地，汩汩冒泡的猩红岩浆河如同大地的伤疤，蜿蜒流淌，一派末日景象。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扇破败的窗，昏黄摇曳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而冷峻的阴影。
“传统路径，”他竖起一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贷款、注资、变卖非核心资产……都是杯水车薪，甚至可能加速您的死亡螺旋。
您的核心问题，巴尔先生，不是债务规模本身，而是预期！
是整个艾拉瑞亚大陆——包括您的债主、您的潜在敌人、甚至您麾下那些开始动摇的魔物——对您，对魔王军，对整个深渊势力的‘价值预期’，己经跌破了冰点！”
他停顿了一下，让冰冷的字句如同冰锥般刺入魔王的意识：“没人再相信您能带来‘毁灭’和‘恐怖’了。
在所有人眼里，您成了一个……顽固守旧、日薄西山、连利息都榨不出油水的——过气老古董。”
“吼——！！！”
巴尔三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如果他还有血液的话），一声压抑不住的、饱含屈辱与暴怒的咆哮从喉咙深处滚出。
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覆盖着鳞片的手背上青筋（或者类似的结构）暴起。
沉重的王座扶手在他无意识的巨力抓握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枯骨教授的下颌骨无声地张合了一下，空洞的眼窝里魂火剧烈跳动，显然也被这***裸的“侮辱性评估”惊到了。
林有德仿佛没看到他们的反应，也没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怖威压。
他继续用那种剖析财务报表般冷静、甚至有些残酷的语气说道：“要破局，必须重塑预期！
制造一个全新的、颠覆性的、能瞬间引爆整个大陆所有智慧生物关注的‘超级爆点’！
一个能让他们惊掉下巴、颠覆认知、让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的‘黑天鹅事件’！
让所有人，包括您那些磨刀霍霍的债主，重新认识到魔王军所蕴藏的、前所未有的……‘商业价值’和‘变现潜力’！”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因暴怒而颤抖的巴尔三世和魂火摇曳的枯骨教授，最终定格在议事厅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一个穿着破旧皮甲、抱着巨大战斧靠着柱子、口水顺着嘴角淌下、鼾声如雷的牛头人卫兵；旁边，一个百无聊赖、正对着光滑石壁上自己模糊倒影搔首弄姿、整理着自己卷曲犄角的年轻魅魔，似乎觉得连自己的美貌都无法驱散这议事厅的沉闷，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露出小巧的尖牙。
林有德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发现璞玉般的弧度。
“我们需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破败、充满了绝望与愤怒的大厅里，“一次彻底的、从内核到外在的……‘品牌升级’与‘战略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