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春
我从课桌的深渊里挣扎着浮起，脖颈和脊椎发出生锈齿轮般的***。
阳光透过窗帘缝，像探照灯打在脸上，灼热而刺目。
我缓慢地撑起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这粗暴的唤醒仪式，仿佛刚从千年的石棺里被撬出来的木乃伊，关节滞涩，灵魂比肉体更迟缓地归位。
“怎么回事……”喉咙干涩得像塞满了砂纸，我舔了舔开裂的嘴唇，低声咒骂，“昨晚明明没熬太久……” 然而，掐指一算所谓的“不太久”，早己偏离了正常人类的生物钟轨道。
长夜对我而言并非疲惫的刑期，反倒像是某种禁忌的庇护所。
在万籁俱寂的黑暗里，时间的流速变得粘稠而私密，屏幕的荧光是唯一的篝火，网络的喧嚣填补着现实的空洞。
我说服自己那是“活着的意义”——一种清醒的自欺，一种将堕落包装成哲思的精巧诡辩。
阳光下的青春？
呵，那更像是强加于人的、色彩过于饱和的舞台剧，而我，只是个躲在幕布后面、连台词都记不住的蹩脚配角。
……进食，这项维系碳基生命运转的必要程序，被我赋予了近乎宗教般的仪式感。
尤其在午间——一天之中，阳光最慷慨、生命力看似最蓬勃的时刻。
这是我唯一能勉强说服自己正置身于“青春”洪流中的证据。
沐浴在光下，咀嚼着食物，仿佛就能汲取到那种被世人歌颂的、名为“青春”的能量。
然而，“青春”二字对我而言，早己剥离了玫瑰色的滤镜。
青春是罪恶。
它催生着无法言说的悸动、暗涌的破坏欲、以及被荷尔蒙扭曲的、指向自我与他人的尖锐恶意。
它是未经审判的原始冲动。
青春是泥沼。
深陷其中，挣扎越剧烈，下陷得越快。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自我认知的模糊不清，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了脏水的腐殖质上，沉重而污浊。
青春是粪作。
一部情节狗血、逻辑崩坏、主角（即自己）愚蠢透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演下去的三流剧本。
充满了无意义的重复、尴尬的转折和注定失败的结局。
这些刻薄的断语并非我的原创，它们像病毒一样寄生在某个阴暗的亚文化角落。
而我的悖论在于：我一边本能地抗拒着这种将青春彻底污名化的犬儒主义，一边又悲哀地发现自己无力构建一个更崇高、更阳光的替代品。
我像一个试图抓住自己尾巴的陀螺，在自旋中耗尽力气，却永远无法抵达那种能高高在上、冷眼剖析一切的“哲人”境界。
所谓的“青春叛徒”，至少拥有决绝的姿态和明确的靶子；而我，只是一个在泥沼边缘反复试探、既厌恶泥泞又恐惧干净的庸人。
庸人远比叛徒可怜，因为他们连背叛的勇气都欠奉。
算了，停止这无休止的内心角斗。
胃袋正发出空洞的鸣叫，提醒我现实的优先级——吃饭。
目的地并非人声鼎沸的天台。
那里是阳光的秀场，是“青春”模范生的领地，充斥着精心编排的欢笑和午餐便当的香气。
我自有我的据点——教学楼后，一片被阳光遗忘却又被它过分偏爱的隐秘空地。
它像一个微型的热带雨林：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在砖缝间疯长，散发出混合着泥土和腐殖质的原始气息；不知名的藤蔓沿着斑驳的墙根攀爬，投下蛛网般细碎的阴影；蝉鸣是永不疲倦的背景音，间或夹杂着昆虫在叶片下窸窣爬行的细碎声响。
这里的阳光是浓缩的、滚烫的糖浆，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空气都蒸腾出扭曲的波纹。
这里是“文明”的背面，是秩序之外的荒芜角落，充满了不被定义的、混乱而蓬勃的生命力。
它与我的灵魂频率，诡异地同步。
然而今天，当我怀揣着廉价的袋装面包和那瓶廉价的、颜色过于鲜艳的番茄汁，踏入这片熟悉的领地时，一种被入侵的异样感瞬间攫住了我。
怎么可能？
这片被阳光炙烤、被昆虫占据的领地，竟被他人捷足先登？
我的专属午餐剧场，竟有了不速之客？
这种地方，正常人应该避之唯恐不及才对！
杂草会弄脏鞋袜，昆虫会引发尖叫，阳光更是毫不留情地灼烤着暴露的皮肤。
谁会对这片废墟情有独钟？
视线穿过蒸腾的热浪，聚焦在那个身影上。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是她。
那个清晨被我撞飞了文件、刘海厚重得几乎遮住眼睛、眼镜总在鼻梁上滑落的同班幽灵。
她安静地盘腿坐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砖石上，膝盖上放着一个深色的、看起来很沉实的便当盒。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早上的事故？
那叠图书馆的文件……难道真的出了岔子？
她被责难了？
我的思绪瞬间滑向最坏的假设，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在她低垂的脸上。
透过那碍事的刘海和反光的镜片，我捕捉到一丝异样——她眼角有些微的、不易察觉的红肿，像被泪水反复冲刷过，又或者仅仅是阳光暴晒的结果？
不应该是这样的发展！
一次无心的碰撞，难道要演变成持续性的灾难？
如果她真的因我而受到责罚，那我岂不成了万恶之源？
无法承受的愧疚感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
但猜测是无用的。
我强压下内心的翻腾，选择在空地另一侧的墙角阴影处蹲下，尽可能拉开距离。
撕开面包的包装袋，塑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干瘪的面包屑毫无滋味，机械地咀嚼着，如同吞咽着生活的本质——一种维持最低能耗的燃料补充。
为了对抗味蕾的***和胃袋的翻搅，我熟练地掏出了口袋里的智能手机。
冰冷的屏幕亮起，瞬间将我的意识吸入另一个维度。
那里有层出不穷的段子、光怪陆离的资讯、以及能暂时麻痹现实的荒诞娱乐。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眼球贪婪地捕捉着闪烁的碎片信息。
唯有这种数字化的精神***，才能让我在和那块工业面包的搏斗中不至于呕吐出来。
“……噗！”
一个猝不及防的、极其愚蠢的网络梗图戳中了我的笑点，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短促的怪笑。
这声音在空旷的后巷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潭。
“那些东西，有这么好看吗？”
清冷的女声，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像一根冰针，精准地刺破了我的笑场。
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隔着那片蒸腾的热气和扰动的空气，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