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凤鸣玉京

暮春三月的玉京，连风都浸透了慵懒的暖意。重重宫阙的琉璃瓦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飞檐下悬挂的青铜风铃被微风拨弄，发出清越悠长的声响，与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嚣交织，织就一幅名为“盛世”的锦缎。

紫宸宫深处的御书房却像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沉水香清冽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浮动，压下了春日特有的躁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奏章堆积如山，几乎要将案后那道纤细的身影淹没。

天宸王朝的监国长公主，东方镜璃，正凝神批阅着一份来自北境军镇的急报。她容颜极盛，此刻却被政事磨去了所有外露的锋芒，只余下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她素白的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她如一幅清冷工笔，唯有执笔的指尖微微用力，透露出内里的坚韧。

“咔哒…簌簌…”

细微的声响打破了书房的静谧。一只通体漆黑、仅拳头大小的机关鸟，正鬼鬼祟祟地趴在御案边缘。它两颗小小的晶石眼珠灵活地转动着，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奏章堆旁一碟精致的荷花酥。那酥点小巧玲珑，花瓣层叠，中心一点花蕊是鲜艳的胭脂红。

机关鸟墨点，长公主最宠爱的“小贼”，此刻正进行着它每日的必修功课——偷食。它悄无声息地挪动金属爪，身体前倾，尖锐的鸟喙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叼住了最外层的一片酥皮！

得手！

墨点得意地一仰头，叼着那片薄脆的酥皮就想振翅开溜。金属翅翼刚刚展开——

“啪。”

一声轻响。一管温润如玉的紫毫朱笔，不轻不重地敲在了它光滑冰凉的鸟喙上。

“唔？”墨点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一哆嗦，叼着的酥皮差点掉落。它僵硬地转过小小的脑袋，对上镜璃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一丝无奈和纵容，却足以让机关鸟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小贼，”镜璃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处理政务后的微哑，语气却像在教训一个顽童，“此乃军国大事，岂容你偷食？”

她手腕微转，朱笔的笔杆轻轻点了点墨点刚刚“行窃”的那份奏章。墨点歪着头，晶石眼珠无辜地眨了眨，发出几声短促而委屈的“嘀嘀”声，似乎在辩解：就一小片嘛！又不耽误您看字！

镜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再理会这装可怜的小东西，任由它叼着那点战利品，悻悻地飞到窗棂上享用去了。书房的静谧重新流淌，只有墨点偶尔发出的、满足的轻微“咔哒”啄食声。

这份短暂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内侍总管李德全躬着身，脚步无声地走到御案前，双手高举过顶，捧上一个封漆完好的玉盒。玉盒通体莹白，触手生凉，盒盖上，一只狰狞的离火狼头徽记，在日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殿下，”李德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离火国主殷枭，遣快马送来国书。”

镜璃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从堆积的奏章上抬起，落在那个冰冷的玉盒上。空气中沉水香的清冽似乎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带着铁锈和硫磺气息的压迫感所取代。

“呈上来。”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

玉盒开启，露出里面一卷用深紫色锦缎包裹的帛书。镜璃将其展开，殷枭那刻意模仿天宸、却总透着一股子阴鸷劲道的字迹跃入眼帘：

“臣离火国主殷枭，顿首百拜天宸监国长公主殿下：自殿下摄政，仁德布于四海，威仪加于宇内，万国咸服，海晏河清……臣僻处南荒，久沐天朝恩泽，夙夜感佩，不敢或忘……前番衅端，实属臣下悖逆，狂悖无状，惊扰天威，臣惶恐无地……今特遣使入京，伏乞殿下垂怜离火生民涂炭之苦，恩准罢兵议和……臣愿献上明珠十斛、异兽百头、岁贡翻倍，永为天宸藩篱，不敢再生异心……”

字字句句，谦卑恭顺，仿佛浸透了蜜糖，将“悔过”、“臣服”之意渲染得淋漓尽致。然而，镜璃的目光却像是淬了冰的刀锋，一行行扫过那些华丽的辞藻，试图剖开包裹在甜言蜜语下的真实内核。这封信，每一个字都让她感到一种被毒蛇盯上的黏腻与冰冷。

她纤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帛书边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血腥与某种奇异药草的微弱气息。是错觉？还是……来自那片被血傀阴影笼罩的土地的烙印？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御案。就在刚才被墨点“光顾”过的那份北境军镇奏章旁边，摊开放置的，是兵部侍郎关于离火最新动向的密报。奏章正文依旧是些寻常的边境摩擦、物资调运记录，四平八稳。

然而，就在这份奏章最不起眼的右下角，一行几乎被忽略的、用极细墨笔匆匆添上的蝇头小字，像一根冰冷的毒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镜璃的眼帘：

据暗线绝密急报：离火境内，血傀营扩建三倍。疑有异动，万望殿下明察！

扩建三倍！

镜璃的呼吸几不可闻地一窒。这三个字，瞬间将殷枭那封言辞恳切的“求和”国书，撕扯得粉碎，露出底下狰狞的獠牙和弥漫的血腥。她仿佛看到了那片贫瘠焦黑的土地上，无数被扭曲的人形在嘶吼，巨大的铁笼里，非人的咆哮穿透夜色。殷枭在议和？他是在争分夺秒地铸造更庞大、更恐怖的战争机器！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握着朱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书房里沉水香的清冽彻底被一种无形的硝烟味覆盖，沉重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银铃般清脆、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阳光，突兀地从高高的宫墙外飘了进来。

是几个在宫墙根下玩耍的孩童。他们追逐着被风吹起的纸鸢，笑声像春日最干净的溪水，哗啦啦地流淌着，毫无顾忌地闯入了这方被阴谋与战争阴云笼罩的天地。

“哈！我的风筝最高！”

“追不上我！追不上！”

那纯粹的、属于生的喜悦，像一把最温柔的刀，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镜璃紧绷的心弦。她一直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敞开的雕花长窗。窗外，碧空如洗，几缕柳丝在风中轻扬，几只彩蝶翩跹追逐着孩童奔跑的身影。那是她用十年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守护下来的太平。

十年。多少个日夜的呕心沥血，才换来这玉京城里寻常巷陌的炊烟袅袅，换来这宫墙外孩童无忧的嬉闹？难道…又要亲手将它投入战火，让这笑声变成哭嚎？

指尖传来一阵微凉。镜璃低头，一滴饱满的朱砂墨，不知何时已从笔尖悄然坠落，正正滴在殷枭那封“求和”国书的落款处——“离火国主殷枭顿首百拜”。

那一点猩红，如同烧熔的赤铁烙印在“百拜”二字之上，迅速晕染开来，边缘丝丝缕缕，像极了刚刚凝结、却又被强行撕裂的伤口渗出的血。刺目得惊心。

窗外，孩童的笑声依旧清脆，追逐着那只越飞越高的纸鸢，直冲云霄。

窗内，御书房静得可怕。沉水香的烟雾无声缭绕，缠绕着那滴晕开的、如同泣血般的朱砂，也缠绕着长公主骤然收紧的心房。

墨点歪着小脑袋，晶石眼珠映着主人凝滞的身影和案上那点刺目的红，似乎也感受到了异样的沉重，发出一声困惑而轻微的：“…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