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在这方被遗忘的狭小空间里悬浮,并非无序地飘荡,
而是凝固在一种近乎永恒的停滞中。每一粒微尘都承载着数个世纪压缩的寂静,
它们并非死物,更像是时间本身凝固后析出的结晶,在肉眼不可见的维度里,
无声地咏叹着流逝的虚无。霉味,浓重得几乎拥有实体,它并非单纯的腐败气息,
而是岁月精心酿造的最醇厚、最深邃的香料。它渗入石缝,浸透骨髓,
是历史沉淀的苦涩芬芳,是无数绝望与贪婪最终凝结成的。这里不是囚笼,于我而言,
它早已超越了那种粗浅的定义。这是我的包厢。一个位于时间洪流之外的绝佳观景台。舞台,
便是外面那个喧嚣、忙碌、充满短暂悲欢的世界——赫尔德堡,以及其上演的所有剧目。
那扇沉重、布满铁锈和不明污渍的橡木门?不过是一道厚重的幕布罢了。
每一次开启与关闭的刺耳声响,都是剧目换场的信号。
它隔绝了舞台上不必要的喧嚣——那些凡人的争吵、权谋的窃窃私语、情欲的喘息,
或是死亡的哀鸣。幕布之内,唯有我,与这永恒的寂静和尘埃为伴,静候下一幕的开场。
铁链?一件颇有年代感的舞台道具,偶尔的刮擦声,
是我为即将上演的戏剧敲响的、只有我能听见的开场锣。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愈合,
血肉翻滚如沸腾的沼泽,皮肤迅速收拢,只留下一道比羊皮纸更苍白的印记。疼痛?
一种熟悉的、近乎亲切的背景音。永生剥离了死亡的恐惧,也钝化了肉体的哀鸣,
只留下一种永恒的、冰凉的清醒。我靠坐在冰冷的石壁凹槽里,姿态甚至称得上几分慵懒,
仿佛坐在一张古老的观剧椅上。门轴的呻吟撕裂了地牢的“静谧”。昏黄的火光蛮横地闯入,
驱散了我偏爱的幽暗。
现任城堡堡主——艾德里安·冯·赫尔德伯爵——他裹在厚重的、沾着夜露的天鹅绒披风里,
像一座移动的墓碑。他身后猩红外套的卫兵举着火把,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
映照出刻意避开的眼神和深藏的恐惧。多有趣的表演,这份恐惧,几个世纪了,
演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剧本却从未变过。伯爵的呼吸带着破风箱的嘶哑,
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他眼中盛满了疲惫,一种权力与财富都无法填补的空洞,
以及对眼前这“污秽源泉”既贪婪又厌恶的复杂情绪。他拔出镶嵌黯淡宝石的匕首,
动作带着濒死者的孤注一掷。“时候到了。”他的声音沙哑,命令的口吻下是虚弱的颤抖。
我微微颔首,甚至懒得抬起眼皮。多么熟悉的剧目啊。他上前,
将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我的手臂。沉闷的“噗嗤”声,血液涌出。
我平静地看着那温热的、闪烁着诡异微光的液体顺着苍白的手臂流淌,滴落在黑暗里。
疼痛尖锐地炸开,又迅速被那狂暴的再生之力淹没,新生的肉芽在伤口边缘扭动、缠绕,
如同表演一场微型默剧。伯爵用水晶杯接住血液,杯壁的荆棘纹样被染红。他仰头饮下,
喉结滚动,像吞咽最苦的良药。瞬间,蜡黄的死气褪去,红晕涌上颧骨,
浑浊的眼珠变得锐利,腰背挺直。虚假的生命力重新充盈这具腐朽的躯壳。他满足地叹息,
那气息带着我血液的甜腥,是他续命的毒药。“很好。”他恢复威严的声线,转身离去,
披风划出冷漠的弧线。沉重的门关闭,将火光和喧嚣隔绝。地牢重归我钟爱的黑暗。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那处新愈合的皮肤光滑冰凉。又一个短暂的章节落幕,演员谢幕,
观众只有我等待下一场。意外的主角:悲伤的提线木偶时间的流逝对我而言,
不过是背景音乐的细微变奏。直到那细碎、轻盈的脚步声,
像一只迷路的幼猫爪子在试探冰冷的石阶,打破了地牢的韵律。钥匙在锁孔里笨拙地刮擦,
最终“咔哒”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细缝,挤进来一小团朦胧的烛光,和一个更小的身影。
艾莉森。六岁的孩子、被任命为下一代的“继承人”。苍白的脸像月光下的新雪,
深栗色卷发凌乱,精致的白色睡裙沾着石阶的污迹。她抱着蜡烛,
火光在她那双灰蓝色的大眼睛里跳跃,却没有暖意,
只有一片巨大、空洞、几乎将她压垮的悲伤。那悲伤如此纯粹,如此沉重,
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冰冷的黑曜石。她看着我,目光穿透污秽和锁链,落在我身上,
落在我手腕愈合的痕迹上。没有恐惧,只有荒芜的哀伤。“他们说……你能让人活下去。
很久,很久。”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带着孩童的软糯,却冰冷得没有温度。我沉默了,
一个六岁的孩子,带着不属于她年龄的绝望,独自踏入这“污秽之地”,
这本身就是剧本里值得玩味的新桥段。她在观察我,我也在观察她。那悲伤的质地,
真实得令人心悸。“父亲……”她吐出这个词,带着微颤,“他……很疼。一直都在疼。
”她呆板地描述着伯爵的痛苦:破风箱般的咳嗽,夜晚咳出的血,即使在睡梦中扭曲的脸。
“他睡着了……也会疼醒……脸……白得像……像厨房里刮掉的鱼鳞……”她停住,
胸膛起伏,用力抱着蜡烛,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然后,她抬起头,
眼中积蓄的泪水折射着烛光,锐利如冰晶。“你能让他活下去,”她重复,
声音带上了一丝质问的尖利,“……可那样……他就得一直疼下去,对不对?
”她的目光仿佛要刺穿我的表象,直视那“祝福”核心的诅咒。
“像你一样……锁在这里……一直疼……一直活着”啊。我沉寂的意念深处,一丝微澜泛起。
她看到了本质。不是力量的馈赠,而是永恒的酷刑。她的绝望,
源于对父亲无尽痛苦的清醒认知,而非对死亡的恐惧。多么……新鲜的视角。
一个未被权力和贪婪污染的、纯粹的悲悯。她踮起脚尖,小小的身体因用力而颤抖,
灰蓝色的眼眸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烛火在她手中剧烈摇曳。“求你诅咒他。
”那声音轻,却像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凝固的空气。“求你……”那强撑的决绝裂开,
露出底下纯粹的、令人心碎的哀求“求你诅咒我的父亲。让痛苦结束吧。
让他……能睡个好觉……就一次……一次也好……”泪水无声滑落,哽咽破碎了她的声音,
小小的肩膀剧烈抽动。那泪水,那破碎的祈求,
那为了所爱之人甘愿背负罪孽的火焰……比任何贪婪的目光都更灼人,也更……有趣。
剧本出现了意外的转折。一个孩子,向我这个“被诅咒者”,“污秽之源”,
祈求一份残酷的仁慈。我缓缓抬起头,锁链发出叮当声。
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审视的兴味,落在这小小的闯入者身上。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我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许久未用的琴弦,“结束,
代表着彻底的黑暗,不会再有痛苦,但也不会再有……任何存在。”艾莉森身体绷紧,
死死抱着蜡烛,指节发白。她缓慢地点头,动作轻微却重若千钧。“我知道,
”她声音轻如羽毛,
的脸……皱在一起……像被揉烂的纸……呼吸……像……像被沙子堵住了……”她吸着鼻子,
泪水滑落,
想笑……可是……可是疼得……笑不出来……眼睛里面……全是疼……”“让他……别疼了。
”她重复着,声音破碎,带着孩童无法掩饰的哭腔。多么动人的表演。
我意念中那丝微澜扩大成冰冷的旋涡。这份纯粹的爱与牺牲,在这座腐朽的城堡里,
是多么珍贵又多么脆弱的祭品。她递来了剧本的新篇章,而我,乐于扮演她需要的角色。
我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向她身前冰冷的地面。“办法只有一个,代替他成为新的'继承者`,
想好了就把血滴在那”艾莉森眼中瞬间掠过本能的恐惧,看着自己干净的小手。
但那恐惧只持续了一瞬。巨大的悲伤和决绝重新凝结。她用力点头:“好。”她放下蜡烛,
伸出左手食指,毫不犹豫地用牙齿狠狠咬下!“唔!”痛哼声压抑不住,小脸皱紧,
身体颤抖。鲜红的血珠涌出,在烛光下像一颗妖异的玛瑙。她快步走到我指的位置,蹲下,
挤落那滴饱含痛苦、决绝与悲伤的血珠。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