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甲
“将军!”
亲卫撞开帐帘时,正撞见萧灼的手指按在谢珩流血的伤口上,而谢珩的剑还抵在她后腰。
两人维持着诡异的对峙姿势,火把在帐内乱晃,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帐壁,像两只互相撕咬的困兽。
“滚出去。”
谢珩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依旧冷得刺骨。
亲卫踉跄退下,帐帘落下的刹那,他突然松了剑,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同命蛊……你竟没发作。”
萧灼猛地抽回手,指尖沾着的血珠在火光下泛着暗沉的红。
她记得前世医官说过,同命蛊需以血亲或挚爱精血喂养,若一方身死,另一方必蛊毒攻心而亡。
可谢稷杀她时,谢珩分明活得好好的——除非,这蛊早己被动手脚。
“三年前北疆雪地,你说这蛊能护我周全。”
萧灼的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压过喉间的灼痛,“谢珩,你到底喂了它什么?”
谢珩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落在碎月枪残柄上。
那半枚玉钩吸了血,纹路竟隐隐亮起,映出他锁骨下淡青色的蛊虫轮廓,正随着呼吸微弱起伏。
“先活下去。”
他扯开腰间水囊扔过去,“胡骑三更会再袭粮营,你带死囚守西侧矮墙。”
水囊砸在萧灼脚边,她却没捡。
帐外传来监军的呵斥声,隐约提到“妖女惑主”,显然有人在暗处盯着这顶军帐。
“你父亲在地牢里藏了我父亲?”
她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谢珩渗血的肩胛,“作为交换,我告诉你赤衣霉的用法——此毒遇热则散,遇寒则凝,可涂在箭簇上……不必。”
谢珩突然起身,扯过伤药扔给她,“守不住矮墙,你我都得死。”
他转身时,萧灼看见他后颈有块淡粉色的疤痕,像被烙铁烫过的印记——那是三年前她用匕首划伤的,当时他笑着说“这样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认出你”。
帐帘再次落下,萧灼捏着那包伤药,指腹摩挲着药纸上绣的半朵寒梅。
这是谢家军特制的金疮药,药纸纹样是谢家旁支的标记,谢珩竟连这个都没换。
她突然将药粉倒进水囊,摇晃着走向关押死囚的木牢,帐外风雪声里,隐约传来谢珩亲卫的低语:“将军又在给那罪奴送药……太师要是知道……”二、死囚为兵木牢里弥漫着馊臭与血腥气,三十个死囚蜷缩在角落,有断腿的老兵,有面黄肌瘦的农妇,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的哭声己经微弱得像猫叫。
萧灼踢开牢门时,众人警惕地抬头,眼中是麻木与绝望交织的光。
“想活命的,跟我杀胡骑。”
她将水囊里的药水分给众人,“这是谢家金疮药,涂了能保命。”
农妇颤抖着接过水囊,孩子却突然抓住萧灼的衣角,小手指着她肩胛处:“姐姐,你身上有凤凰……会发光。”
萧灼猛地按住肩胛,飞凤烙在火把下泛着朱砂色的微光。
她记得母亲说过,这胎记是萧氏皇族的标记,也是打开前朝秘库的钥匙,谢稷当众挑出它,恐怕不止为了定罪。
“这孩子怎么回事?”
她问那妇人。
“是……是逃奴营里生的。”
妇人哽咽着抹泪,“丈夫被谢将军的人坑杀了,他们说……说女囚生的娃都是孽种,本要扔去喂狼……谢将军?”
萧灼捕捉到关键,“是谢稷,还是谢珩?”
“是……是老将军谢稷!”
旁边断腿的老兵突然嘶吼,“三年前北疆坑杀五万降卒,就是他下令放的火!
谢珩将军当时……当时只是个亲兵,他偷偷放了我们几个妇人,还被谢稷用烙铁烫了后颈!”
萧灼的心脏猛地一缩。
原来后颈的疤不是匕首伤,是烙铁烫的。
她突然想起前世谢珩总穿着高领衣衫,她笑话他畏寒,他却只是低头笑。
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冰锥扎进心口——他不是没救她,是根本没能力。
“胡骑三更会来,西侧矮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萧灼踩上木桌,火把举过头顶,照亮每个死囚的脸,“那墙年久失修,却有七处箭眼,是绝佳的伏击点。
你们中若有会射箭的,带三支涂了毒的箭;力气大的,跟我搬石头堵门;妇人孩子……我们能磨箭头!”
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站起来,“我丈夫是铁匠,我学过!”
角落里几个女囚也陆续抬头,眼中的麻木渐渐被火苗取代。
萧灼突然扯开囚衣,露出肩胛的飞凤烙:“我是前朝萧氏余孽,谢稷要杀我,更要杀你们。
但今日,我们不是罪奴,不是孽种——”她将碎月枪残柄插在地上,枪柄上“共辟山河”的刻字在火光下清晰可见:“我们是守粮营的兵。
活下来,我保你们脱奴籍;死了……也算拉几个胡狗垫背!”
死囚们沉默片刻,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杀胡狗!
脱奴籍!”
三、箭眼伏击三更的梆子声刚响,胡骑的马蹄声便从雪地深处传来。
萧灼趴在矮墙的箭眼后,看着黑压压的骑兵像潮水般涌来,为首的胡将举着狼牙棒,座下黑马喷着白气,正是去年劫掠北疆的“独眼狼”。
“放第一排石头!”
萧灼挥手,墙后的死囚立刻推下裹着茅草的石头,茅草遇雪打滑,胡骑的前队瞬间人仰马翻。
独眼狼怒吼着挥棒砸墙,砖石碎裂的声音里,萧灼看见他甲胄下露出半截玄色锦缎——那是大靖士族才能穿的料子,胡骑怎会有?
“涂毒箭瞄准马眼!”
她厉声下令,三支毒箭同时射出,黑马痛嘶着人立,独眼狼摔在雪地里。
混乱中,萧灼突然注意到胡骑的箭簇是制式的——与大靖军库流出的“狼牙箭”一模一样,而掌管军库的,正是裴太师的女婿。
“不好!
他们是佯攻!”
萧灼猛地回头,矮墙东侧传来亲卫的惨叫。
谢珩带着主力守东侧,此刻却没传来厮杀声,只有诡异的寂静。
她拽过老兵:“你带十人守箭眼,我去东侧看看!”
刚翻下矮墙,就撞见谢珩的亲卫浑身是血地跑来:“萧姑娘!
将军被监军缠住了!
那厮说将军私通罪奴,正拿令牌调兵呢!”
萧灼心头一沉。
谢稷果然没安好心,一边派胡骑袭营,一边让监军夺权,是想借刀杀人,连谢珩一起除掉。
她抓起两把涂了毒的短刀:“跟我去中军大帐!”
雪地被马蹄踏得泥泞,萧灼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亲卫突然拽住她:“前面有伏兵!”
火把照过去,十几个披甲士兵正守在帐外,为首的正是监军的心腹,手里举着的令牌闪着银光——那是调动亲兵的“虎符令”。
“将军有令,调兵支援西侧!”
萧灼突然高喊,举着碎月枪残柄冲过去。
那亲兵认得枪柄,犹豫的瞬间,萧灼己近身,短刀划破他的喉咙:“假传军令,该当何罪?”
帐内传来监军的尖叫:“反了!
反了!
谢珩你勾结罪奴——”话音未落,帐帘被撞开,谢珩捂着流血的肩胛站在门口,脚下踩着监军的脸,手里捏着一封密信。
“勾结胡骑的,是你。”
谢珩将密信扔给萧灼,信纸在火光下抖动,上面赫然是裴太师与独眼狼的约定:“杀谢珩,夺粮营,事后分南疆三州……”西、寒甲初成胡骑被击退时,天己微亮。
萧灼站在矮墙下清点人数,死囚们活下来二十一个,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用磨尖的铁片捅死了三个胡兵,脸上溅着血,眼神却亮得惊人。
“萧姑娘,这些胡狗的甲胄……”老兵指着地上的尸体,胡骑的甲胄里竟垫着棉絮,上面绣着“谢”字标记。
萧灼捡起一片甲叶,边缘的磨损痕迹与三年前北疆战场上捡到的一模一样——谢稷不仅通敌,还在给胡骑提供军备。
“把甲胄都扒下来,能修的修,能补的补。”
她突然下令,“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寒甲营’的人,穿胡骑的甲,守***的土。”
“寒甲营?”
死囚们面面相觑,这名字像一道暖流淌过冻僵的心脏。
萧灼扯开自己的囚衣,将飞凤烙露在外面:“我知道你们怕这胎记,怕被说成妖女同党。
但我萧灼在此立誓,寒甲营不问出身,只问战功——”她指向谢珩的中军大帐:“谢将军己答应,只要我们守住粮营三月,便奏请朝廷为你们脱奴籍。
但我要的不止这些,”她的目光扫过每个女囚,“我要你们能自己耕地,自己断案,自己……决定自己的命。”
“萧姑娘!”
妇人突然跪下,孩子在她怀里咯咯笑,“我们信你!”
二十一个死囚陆续跪下,雪地在他们膝下咯吱作响,却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萧灼转身走向中军大帐时,谢珩正站在帐外看雪。
他换了件干净的玄甲,肩胛的伤用白布裹着,见她过来,递出一卷竹简:“这是监军的供词,他招认谢稷每月私运五千石粮草给胡骑。”
竹简上的墨迹未干,萧灼却注意到谢珩的手指在颤抖。
“你早就知道。”
她不是疑问,是肯定,“你故意让监军夺权,就是为了抓他的把柄。”
谢珩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半块玉佩,与萧灼前世的那半正好吻合。
“寒山关地牢的钥匙,藏在玉佩夹层里。”
他将玉佩塞进她手心,“你父亲……他是前朝的太史令,因不肯交出萧氏秘库地图,被谢稷关了五年。”
萧灼的指尖触到玉佩的冰凉,突然想起父亲临走前说的话:“阿灼,史书由胜利者书写,但真相永远藏在风雪里。”
她握紧玉佩,转身看向正在收拾甲胄的死囚们,他们的身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像一列列蓄势待发的锐箭。
“谢珩,”她突然回头,晨光落在她的飞凤烙上,泛着金红色的光,“寒甲营缺个教头,你敢不敢来?”
谢珩的目光掠过那些补丁摞补丁的甲胄,掠过死囚们脸上的冻疮与希望,最终落在萧灼带血的嘴角。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像冰雪初融:“有何不敢?
但我有条件——”他指向远处的练兵场:“赢了我,这教头之位,我拱手相让。”
风雪己停,朝阳从地平线跃出,将粮营的矮墙染成金色。
萧灼握紧手中的碎月枪残柄,枪柄上的刻字在阳光下温热起来。
她知道,从寒甲营立起的这一刻起,有些规矩,注定要被风雪碾碎,再在废墟上,开出新的花。
帐外的风卷起碎雪,落在谢珩的玄甲上,又被他肩上未干的血迹融化。
萧灼看着他走向练兵场的背影,突然想起前世他说过,最想要的不是王侯将相,而是一支“不问出身,只问忠勇”的军队。
原来有些约定,不必说出口,也能在风雪里,等一个重逢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