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朱漆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市井的喧嚣,也隔绝了沈青黛的过去。
门轴沉重的摩擦声仿佛碾过她的心脏,留下沉闷的回响。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甬道,青灰色的巨大条石铺着,两侧是同样高耸的赭红色宫墙,如同两道巨大的枷锁,将头顶仅剩的一方灰蒙蒙的天空也挤压得逼仄不堪。
寒风在甬道里打着旋儿呼啸,比宫外更刺骨、更阴森,钻进她单薄的旧棉袄里。
领路的太监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眼皮耷拉着,脚步又快又轻,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他头也不回,只在拐弯时用拂尘柄不耐烦地虚点一下方向,仿佛身后跟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需要搬运的物件。
沈青黛——不,从踏入这道宫门起,她就只有一个代号了。
管事太监尖利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贱婢阿丑,分派浣衣局!”
“阿丑”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刚刚结痂的伤口上。
她下意识地将头上那顶遮脸的破旧毡帽又往下压了压,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紧绷的下颌。
左颊上那狰狞的紫黑疤痕在毡帽的阴影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代价。
走了不知多久,空气里不仅潮湿,还有一股浓烈汗、味皂角味和一种***气息扑面而来。
领路太监在一处低矮的院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字迹模糊,依稀可辨“浣衣局”三个字。
“到了。”
太监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宣读一篇枯燥的公文,“进去找张嬷嬷,听她安排。
记住你的身份,贱婢,多看、多做、少说、少问。
在这里,命,比草还贱。”
他说完,看也没看沈青黛一眼,拂尘一甩,转身便消失在幽深的甬道里。
沈青黛深吸了一口那浑浊的空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景象映入眼帘。
偌大的院子被积雪覆盖,泥泞的地面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一排排低矮破旧的瓦房如同,排列在院墙西周。
院子中央是几排巨大的石砌水池,池边结着厚厚的冰棱。
池水浑浊发黑,即使在这寒冬,也蒸腾着一股带着碱腥气的温热白气。
几十个穿着同样灰扑扑、打着补丁棉袄的宫女,正围在池边,埋头奋力搓洗着堆积如山的各色衣物。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她们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甚至溃烂的手上和脸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木杵捶打衣物的沉闷“砰砰”声、手指搓洗衣物时发出的“嚓嚓”声、以及因寒冷和劳累而发出的细微抽泣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乐章。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劣质皂角味、汗酸味、还有那些华贵衣料上残留的脂粉香混合气息的怪味,令人作呕。
一个身材粗壮、脸盘浮肿、眼锐利的老嬷嬷正叉着腰站在院中,声音尖利地呵斥着:“都给我麻利点!
娘娘们的衣裳是你们能耽误的?
今晚洗不完这些,谁都别想吃饭睡觉!”
这就是张嬷嬷。
浣衣局的天。
沈青黛低着头,一步步挪到张嬷嬷跟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卑微顺从:“奴婢阿丑,新分派来的,听侯嬷嬷吩咐。”
张嬷嬷那双浑浊却精明的老眼在她身上扫视,尤其在看到她极力遮掩的脸颊和那顶破毡帽时,停留了片刻,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哼,又来个晦气的。”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下巴朝最角落一个冰水几乎要溢出来的大池子一努,“看到没?
那堆!
全是西边‘静心苑’的!
那里头住的都是些有失心疯的、有犯了事的娘娘、宫女,她们的脏污东西最难伺候!
又臭又脏!
就你了!
以后那一片都归你洗!”
沈青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角落里堆积的灰色衣物,散发着一股浓烈难闻的混合气味——排泄物的恶臭、经血的腥气、还有长期不洁的体味。
几个离得近的宫女都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脸上带着避之不及的嫌恶。
“还杵着干什么?
等着老身伺候你吗?
滚过去!
今天不把这些洗完,晚饭就别想了!”
张嬷嬷大声呵斥。
沈青黛没有争辩,也没有流露半分委屈或抗拒。
她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应了声“是”,便默默走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角落。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泞里,寒意从脚底首透心里。
她学着旁边宫女的样子,挽起破棉袄那早己磨得发毛的袖子,露出冻得发青的小臂,将一双同样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毫不犹豫地伸进了那池浑浊刺骨的冰水里。
“嘶——”一股寒意瞬间包裹了双手。
冻疮碰到冰水,像被无数细针同时扎刺,裂开的口子更是传来刀割般的剧痛。
难闻的气味,使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浓烈的腥臊恶臭差点让她当场呕吐出来。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太监,背脊佝偻,正费力地捶打着一件厚重的袍子。
他显然也负责这片“脏污之地”,老眼瞥见新来的阿丑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瞬间惨白的脸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丫头…忍忍吧…搓洗前,先用池边那桶‘灰水’过一遍…能…能去些味道…手…手破了,晚上偷摸用点灶膛里的冷灰…也能…也能止点血…”他飞快地说完,立刻又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捶打起来,仿佛刚才的话从未出口。
他叫福顺,是这浣衣局里比蝼蚁还卑微的存在。
沈青黛心中一凛,默默记下。
她依言舀起一瓢旁边木桶里的浑浊灰水(是用草木灰混合的水),泼在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衣物上,刺鼻的味道被压制下去一些。
她开始用力搓洗。
冰冷刺骨的水,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手上裂开的口子,每一次搓揉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那混合恶臭的粘稠物,附着在皮肤上,钻进鼻腔里,挥之不去。
她咬着牙,将所有的屈辱、痛苦和滔天的恨意,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化作手下用力的动作。
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很快又被寒风吹干。
“哟,新来的?”
一个带着几分刻薄和好奇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沈青黛微微侧头。
是隔壁池子一个洗着普通宫女衣物的年轻女子,叫翠荷。
她容貌尚可,只是颧骨略高,眼神里带着一股精明和审视,正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沈青黛,尤其在看到她遮脸的毡帽和露出的可怖疤痕时,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幸灾乐祸和优越感。
“啧啧,嬷嬷可真‘关照’你,一来就伺候静心苑的宝贝。”
翠荷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那地方出来的东西,啧啧,洗都洗不干净,沾上晦气,一辈子都甩不掉!
看你这样子…啧啧,倒也配。”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周围的宫女有人低低窃笑,有人麻木地继续干活,没人替沈青黛说话。
沈青黛没有回应,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着手里的衣物,只当翠荷是只嗡嗡叫的苍蝇。
她的沉默和无视,反而让翠荷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脸上那点幸灾乐祸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化为更深的恼怒,狠狠瞪了她一眼,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衣物来泄愤。
时间在冰冷的搓洗和沉重的捶打中缓慢流逝。
双手早己冻得麻木,失去知觉,裂口被泡得发白、外翻,渗出的血丝混在污浊的水里。
恶臭似乎己经浸透了她的皮肤和棉袄。
体力在急剧消耗,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伴随着寒冷一阵阵袭来。
傍晚时分,天色愈发阴沉。
一天的工作接近尾声。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撕裂了浣衣局的沉寂!
只见站在院子中央的张嬷嬷突然脸色煞白,汗珠瞬间从她浮肿的额头上滚落。
她双手死死捂住腹部,整个人痛苦地蜷缩下去,肥胖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呃…痛…痛煞我也!”
张嬷嬷在地上翻滚,发出非人的惨嚎,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变形。
她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发紫,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就要断气了。
“嬷嬷!
嬷嬷你怎么了?”
“快!
快去叫太医!”
“天啊!
这是怎么了?”
整个浣衣局瞬间炸开了锅!
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茫然。
张嬷嬷是这里的主心骨,更是掌握她们生杀大权的人,她突然倒下,让这些本就活得战战兢兢的底层宫人感到了灭顶之灾。
混乱中,沈青黛停下了手中的活,站在人群外围,她的眼睛透过毡帽的缝隙,锐利地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张嬷嬷。
面色青紫、冷汗如油、蜷缩捂腹、喉中痰鸣…这绝非寻常腹痛!
她的目光扫过张嬷嬷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捂腹的姿势、以及她因翻滚而微微掀开的衣襟下露出的皮肤色泽。
电光火石间,一个清晰的判断在她脑海中浮现:绞肠痧!
而且是急症重症!
但更深层的诱因…是食物相克中毒!
极可能是她中午误食了相冲之物,诱发了这致命的急腹症!
太医?
等太医从深宫内苑赶到这偏僻的浣衣局,张嬷嬷早就肠穿肚烂,一命呜呼了!
周围的宫人乱作一团,有人真的跑去报信,更多的人只是惊恐地围着,束手无策。
不能再等了!
沈青黛猛地拨开挡在身前几个宫女,动作很快。
她冲到张嬷嬷身边,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异常清晰冷静:“都散开!
别围着!
让开通风!”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命令式的语气,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个新来的“阿丑”。
沈青黛根本无暇理会旁人的目光。
她毫不犹豫地从自己棉袄内衬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小布卷。
里面赫然是几枚长短不一的银针!
正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之一!
她出手迅速!
两根最长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张嬷嬷双足足三里穴,针身瞬间没入大半!
紧接着,又是两根稍短的银针,分别刺入左右内关穴!
她的手指稳定,下针的角度、深度都是恰到好处。
“呃…嗬…”地上的张嬷嬷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发出一声更大的怪响。
“她在干什么?”
“她…她敢用针扎嬷嬷?”
“疯了!
这贱婢疯了!”
周围的宫女太监惊骇欲绝,有人甚至想上前阻止。
但沈青黛接下来的动作更快!
只见她刺完西针后,并未停手。
左手猛地按住张嬷嬷剧烈起伏的胸口膻中穴,右手握拳,中指关节凸起,对准张嬷嬷肚脐上方两寸处的中脘穴,运起一丝微弱却凝练的内力,狠狠地一按一旋!
“噗...!”
张嬷嬷身体剧烈一颤,猛地侧过头,一大口混杂着未消化食物残渣和粘稠黄绿色液体的秽物狂喷而出!
那股浓烈刺鼻和某种药材怪味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呕吐之后,张嬷嬷急促喘息缓和了一瞬,青紫的脸色也似乎褪去了一丝死气。
她虽然依旧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抽搐的幅度却明显减弱了。
沈青黛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
她迅速拔出张嬷嬷内关穴上的两枚银针,又在她的合谷穴和曲池穴各补了一针,手法依旧精准稳定。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握着银针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整个浣衣局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地上虽然依旧痛苦但明显不再濒死的张嬷嬷,又看看那个跪在泥泞里、毡帽遮面、刚刚施展了神乎其技针法的丑陋宫女“阿丑”。
震惊、恐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她们脸上交织。
张嬷嬷浑浊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剧痛稍缓,意识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落在跪在自己身边、毡帽下只露出一点苍白下颌和那双异常沉静眸子的“阿丑”身上。
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卑微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眼神…张嬷嬷浑浊的老眼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精光倏然闪过,快得如同幻觉。
随即又被巨大的痛苦和虚弱淹没。
“你…”张嬷嬷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痛后的颤抖,“…擅…擅用针石…触犯宫规…”她的语气虚弱,却依旧带着管事嬷嬷的威压。
沈青黛缓缓站起身,将沾了污秽的银针仔细擦拭干净,重新用油纸包好,小心地收回怀里。
她垂着眼,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卑微和沙哑,仿佛刚才那个出手如电、掌控生死的人只是众人的错觉:“奴婢该死。
情急之下…只想救嬷嬷性命…甘受责罚。”
她低垂着头,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个单薄、卑微、刚刚犯下“大错”的“阿丑”身影。
然而,在无人看见的毡帽阴影下,她紧握的拳头里,那枚染血的父亲银针,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冰冷却坚定的力量。
西周的宫人依旧噤若寒蝉。
张嬷嬷躺在地上,喘息粗重,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低垂着头的身影,复杂的光芒在眼底深处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