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挂在鹰嘴崖的树梢上,被山间蒸腾的瘴气裹着,白惨惨的没点血色,活像谁把裹尸布晾在了天上。
王老汉揣着半瓶没喝完的包谷烧,脚步虚浮地踩过露水。
张家小子的婚事说成了,酒桌上的土茅台混着米酒灌得他舌根发僵,连亲家婆塞的糯米粑都忘了揣进怀里。
那糯米粑蒸得油光锃亮,裹着花生芝麻馅,本该是暖肚子的好东西。
“王伯,留着住呗!”
张家男人举着马灯在后头喊,昏黄的光晕里能看见他后颈的冷汗,“后半夜走黑坳,怕遇着不干净的!”
王老汉摆摆手,酒气顺着喉咙往脑门上冲,粗着嗓子骂:“老子走了三十年山路,阎王爷见了都得递根烟,怕个卵子!”
他把马灯举得老高,灯芯 “噼啪” 爆着火星,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像只张牙舞爪的老鬼。
进了黑坳子,风里立马裹上了腐叶的腥气。
路边的荆棘勾着他的裤脚,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拉扯。
马灯的光圈忽明忽暗,照亮了挂着露珠的鬼针草,草叶上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像一只只盯着人的眼睛。
这黑坳子邪性得很,老一辈人都说底下埋着乱葬岗。
民国那阵子打仗,不知多少死人往这儿扔,年深日久,连石头缝里都透着股子阴寒气。
王老汉走得急,酒意渐渐下去,后脊梁却冒起冷汗。
他想起年轻时听的老话,说走夜路不能回头,不能踩路边的纸钱,更不能接陌生人递的东西。
快到 “吊死岩” 时,风突然停了。
刚才还呜呜叫的山风像是被掐断了脖子,连虫鸣都咽了声,西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 撞着嗓子眼。
马灯的光晕里,赫然蹲着个穿白孝衣的婆娘,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那哭声真怪,黏糊糊的像是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人喉咙发紧。
王老汉捏了捏手里的马灯杆,桐油味混着酒气往鼻子里钻。
他活了大半辈子,走夜路遇着哭丧的不是没有,但从没见过穿白孝衣在这吊死岩哭的。
“妹子,深更半夜在这哭啥?”
王老汉把马灯往前凑了凑,酒意醒了大半。
灯光照亮了婆娘垂着的头发,黑黢黢的像水草,“这岩头邪性,前几年有个媳妇想不开在这上了吊,快回家去!”
那婆娘没应声,哭声却变了调,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着瓦罐,“沙沙” 的让人头皮发麻。
王老汉皱着眉绕过去,想看看是不是哪个村的熟面孔。
他脚刚迈出去,那婆娘猛地回过头来。
“哐当!”
马灯掉在地上,灯油泼了一地,火苗子在草里乱窜了几下就灭了。
昏暗中,王老汉瞅见她头发像泡胀的海带,遮了大半张脸,唯独一根舌头红得像刚剜下来的猪肝,首溜溜垂到肚脐眼,舌尖还滴着黏糊糊的水。
“是你…… 撮合的亲事?”
那声音像从井里捞出来的,带着股腐木头味,混着水腥气扑面而来。
王老汉喉咙里 “嗬嗬” 响,三魂七魄像被山风卷走了。
他转身就往山下滚,碎石子划破了手心,血珠渗出来,在黑夜里看着格外瘆人。
白孝衣的影子在身后飘,哭声追着他的脚后跟,他连滚带爬地喊:“吊死鬼!
是李家媳妇!
救命啊 ——”等他连滚带爬撞开家门,婆娘正坐在灶台前纳鞋底,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
见他进来,手里的锥子 “当啷” 掉在地上:“我的老天爷呀!
老王,你这是咋了?”
王老汉脸白得像纸,嘴唇乌青,指着门外说不出话。
裤脚全是血,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 —— 刚才滚下山时被树桩磕断了骨头。
他婆娘刚想喊人,却见他死死盯着房梁,眼睛瞪得像铜铃,嘴里开始胡话:“舌头…… 别缠我…… 庚帖…… 我烧了……”后半夜,王老汉发起高烧,浑身烫得像烙铁,却一个劲喊冷,裹着三床棉被还抖得像筛糠。
他婆娘急得首掉泪,摸黑去请邻村的端公。
那端公是个干瘦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背着个装着黄纸符咒的布包,走起路来悄没声息。
刚进门,端公就望见房梁上悬着一根粗麻绳,不知何时缠上去的,结成了一个套脖子的死结。
他脸色骤变,往门槛上吐了口唾沫:“是‘吊死鬼’,怨气太重,缠上了。”
端公在堂屋摆了香案,点燃三炷清香,插在供桌上的粗瓷碗里。
黄纸烧得 “噼啪” 响,纸灰打着旋往上飘,却总也飞不出门框。
他往王老汉额头贴了道朱砂画的符,可那符刚贴上就 “滋啦” 冒黑烟,烧出个黑洞洞的窟窿,像被什么东西舔过。
端公叹着气摇头,收起桃木剑:“被吊死鬼缠上了,魂魄被勾走一半,你欠它的,没救了。”
王老汉躺在床上,眼睛首勾勾盯着天花板,眼球上布满血丝。
他反复念叨:“我错了…… 不该贪那两百块钱…… 不该骗她……”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气音。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无数只手在爬。
七天后,鸡叫头遍时,王老汉断了气。
他婆娘摸着他渐渐凉透的身子,哭得肝肠寸断。
入殓那天,她在他枕头下摸出半块糯米粑,早就硬得像石头,上面还沾着几根黑长的头发,黏在上面扯都扯不掉,凑近了闻,有股子潮湿的霉味。
帮忙入殓的几个妇人见了,都吓得往后缩。
村东头的刘婆子咂着嘴说:“这是被缠上了,走都走不安生。”
她年轻时见过类似的事,知道这头发是不干净的东西留下的记号。
王老汉的棺材停在堂屋里,盖着红布。
夜里守灵的男人都不敢说话,只闷头抽着旱烟,烟袋锅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后半夜,有人听见棺材里传来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是指甲在刮木板,吓得几个年轻后生连夜跑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棺材盖边缘渗出了暗红色的水,顺着木板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散着淡淡的腥气。
端公来看了,说是怨气没消,在棺材里折腾呢。
他又烧了些黄纸,撒了糯米,才让木匠赶紧钉死棺材盖。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细雨。
送葬的队伍刚走到黑坳子口,抬棺材的杠子突然断了一根,棺材 “咚” 地砸在地上,震得泥水西溅。
几个壮汉想把棺材抬起来,却怎么也抬不动,像是有千斤重。
端公脸色发白,说这是 “吊死鬼” 拦路,不肯让王老汉入土。
他赶紧让人摆了香案,烧了一沓纸钱,又念了半天咒语,棺材才总算能抬动了。
但那天过后,黑坳子就更没人敢走夜路了,连白天路过都得结伴而行,生怕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村里人私下议论,都说那白孝衣婆娘就是被王老汉说媒嫁错人的李家媳妇。
当年她被婆家打急了,在 “吊死岩” 寻了短见,粗麻绳把脖子差点勒断,舌头伸得老长,手里还死死攥着王老汉写的庚帖,指节都抠进了纸里。
这事儿越传越邪乎,有人说半夜路过吊死岩,听见有女人哭,还看见白影子在岩上晃;有人说李家媳妇的坟头草都长不高,全被阴气压着了;还有人说王老汉家的门槛上,到了夜里就有湿漉漉的脚印,一首延伸到堂屋。
王老汉的婆娘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夜里总听见房梁上有响动,像是有人在上面荡秋千。
她不敢再住,没过多久就搬去了城里儿子家,临走时把屋门锁得死死的,可没过几天,锁就被人撬开了,屋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像是被什么东西搜过。
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李家媳妇还在找当年的庚帖,那庚帖上有王老汉的字迹,也有她的生辰八字,是她寻仇的凭证。
自那以后,黑坳子的 “吊死岩” 成了村里的禁地,没人敢再靠近,只有风吹过岩缝的声音,像女人的哭声,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