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把自己严严实实塞在一棵老梧桐树粗壮的树干后,只探出小半张脸,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刚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一眨不眨地锁定了前方那条蜿蜒的石板小径。
她身上那套浅灰色的运动服簇新得有点过分,连折痕都清晰可见,头发是清爽利落的短发,没有一丝刘海遮挡光洁的额头,露出几分名媛般不自觉的矜持感。
可此刻,她整个人缩在树后,姿态却像只准备偷坚果的小松鼠,紧张又充满期待。
怀里揣着的那杯茉莉奶绿,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纸杯熨贴着手心。
七分糖,去冰——这是她雷打不动的规矩,像她那个全家体制内、规矩森严的家庭烙下的印记。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浮动着割草机留下的清新草汁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花香,大概是栀子。
“来了来了!”
她在心里无声尖叫,身体瞬间绷紧。
小径尽头,一个颀长的身影踩着金色的光斑,不疾不徐地走来。
晨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略显单薄的肩线。
他手里牵着的,正是昨天闺蜜苏禾在电话里用她那冻死人的声线、硬是挤出几分“活久见”的惊叹描述的“茶杯犬”——一只小得离谱的白色比熊犬,毛茸茸一团,西条小短腿倒腾得飞快,像个滚动的雪球。
目标人物:新搬来的遛狗帅哥。
代号:冰山(苏禾冷酷命名)。
行动代号:晨光邂逅(阮棠自封)。
阮棠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擂鼓,几乎要盖过树梢清脆的鸟鸣。
她昨晚可是对着镜子演练了足足半小时“晨跑偶遇”的自然表情!
此刻,她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树后“闪”了出来,目标明确地朝着帅哥即将经过的方向“慢跑”过去。
动作幅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得自己确实在运动,又能确保在最佳距离和角度,用最“不经意的惊喜”撞上目标。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就在她精准地“路过”帅哥前方不到两米,准备按照剧本来个略带惊讶的“哎呀,好巧”的微笑时,脚下那簇崭新的、从未被驯服过的运动鞋带,毫无预兆地叛变了。
左脚绊右脚。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阮棠眼睁睁看着自己以一个极其不优雅的、近乎投怀送抱的狼狈姿态向前扑倒,手里的那杯茉莉奶绿,带着她全部的希望和七分糖的甜度,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浅褐色的抛物线。
“噗嗤——”一声沉闷又带着点水润的声响。
温热的、散发着茉莉清香的液体,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泼在了帅哥那条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浅灰色休闲裤上。
位置,极其尴尬,正好在膝盖上方一点点,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形状可疑的水渍。
那只茶杯犬吓得“嗷呜”一声,嗖地躲到了主人脚后。
世界,安静了。
阮棠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冰凉的石板路上,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硌得生疼。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道居高临下、带着惊愕和…一丝冰冷审视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背上。
完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社死现场第一名。
苏禾要是知道了,能笑到下个月工资到账。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什么名媛气质,什么贵族礼仪,全被这杯飞出去的奶茶冲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她就是个大清早把自己绊倒还把奶茶泼了路人一裤子的倒霉蛋。
空气凝固了几秒。
阮棠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那只小比熊在主人脚边发出的细微呜咽声。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有点不听使唤。
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音质是意料之中的清冷,像初冬清晨结在松针上的薄霜,但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怒意。
“你…还好吗?”
阮棠猛地抬起头。
阳光有点刺眼,她眯了眯眼,才看清逆光中的那张脸。
很年轻,眉骨清晰,鼻梁挺首,嘴唇的线条有些过于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最让她心头一跳的是他的眼睛,瞳仁的颜色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愕然,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她无法解读的波动?
但那点微澜很快被更深的沉寂覆盖下去。
他微微蹙着眉,目光扫过自己裤子上的狼藉,又落回她身上。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阮棠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尘,迭声道歉,脸颊烫得能煎蛋,“我…我不是故意的!
鞋带…它自己开了!”
她语无伦次,窘迫得想原地消失。
他沉默着,没接话。
那条被奶茶眷顾的裤子,深色的水渍在晨光下格外醒目,还散发着幽幽的茉莉甜香,与这清冷的早晨格格不入。
那只叫“豆包”的小比熊怯生生地从他腿后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湿漉漉的黑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阮棠。
阮棠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这沉默比任何指责都让人窒息。
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运动服的口袋空空如也。
纸巾?
没有。
湿巾?
更没有。
她急得快哭了,目光不经意扫过自己那个洗得发白、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的旧帆布包——这是她上班的标配,低调得不能再低调,是家里老爷子耳提面命的结果。
就在这绝望的当口,指尖忽然触碰到包里一个柔软微硬的物件。
她一愣,下意识地掏了出来。
是一条素净的白色棉质手帕。
干干净净,只在右下角,用细细的浅绿色丝线,绣着一小簇盛开的茉莉花,清雅得如同刚刚从枝头摘下。
这是外婆昨天塞给她的,说女孩子要随身带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阮棠看着手帕,又看看对方裤子上的污渍,再看看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让人觉得压抑的脸。
一个大胆又荒谬的念头,如同被这杯打翻的奶茶浇灌着,瞬间破土而出。
“那个…”她深吸一口气,鼓足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往前蹭了一小步,尽量忽略对方身上那股无形的低压气场。
她捏着那块柔软的手帕,没有递过去擦污渍,而是抬起脸,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会来事”的、带着十二万分歉意的真诚笑容,眼睛弯成月牙,声音软糯又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清脆:“这位先生,实在是对不起!
弄脏了您的裤子…这见面礼可真够‘印象深刻’的。”
她顿了顿,眼神无比真挚地看着他,“您别嫌弃,这条手帕…算是我的赔礼?
虽然它肯定比不上您这条裤子贵重,但…我觉得吧,” 她微微歪了下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这条裤子,值得更好的见面礼。
您说呢?”
她把手帕往前递了递,那簇小小的、素雅的茉莉花在晨光里安静绽放。
沈砚垂着眼,目光落在递到眼前的那方手帕上。
素白的棉布,角落绣着的几朵茉莉花纤毫毕现,针脚细密而温柔。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茉莉甜香,来自他裤子上的污渍,也来自这条突然出现的手帕。
这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和他惯常所处的、只有文件墨水和冰冷数字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沉默着,视线顺着那只捏着手帕的手往上移。
女孩的脸颊还带着摔倒时的微红,额角沾了点灰,短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鬓边。
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被露水洗过的黑葡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歉意和一种近乎莽撞的真诚,没有他惯常见到的谄媚、算计或同情。
她甚至还在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仿佛刚才摔得西仰八叉、泼人一裤子奶茶的不是她自己。
这种毫无负担的明亮,像一道过于强烈的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他习惯性低垂的眼帘。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身体却僵在原地。
值得更好的见面礼?
这句话在他耳边轻轻回响,带着一种陌生的温度。
在他的世界里,物品的价值冰冷而精确,人与人之间更是壁垒分明。
一条被意外弄脏的裤子,要么追究责任赔偿损失,要么自认倒霉拂袖而去。
何来“值得”一说?
更遑论“更好”?
可偏偏,这荒谬的话从一个狼狈却笑得毫无阴霾的女孩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竟让他那层坚固的、名为“习惯性接受不公”的冰壳,微微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如同手帕角落那几朵细小的茉莉,悄然探出头来。
他依旧没有表情,喉结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那只叫豆包的小比熊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微妙变化,胆子大了起来,从沈砚脚后绕出来,试探性地往前挪了两步,湿漉漉的鼻子好奇地嗅了嗅阮棠的鞋尖。
“豆包。”
沈砚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冷的,但似乎少了几分刚才的锐利。
他叫回了小狗,目光重新落在阮棠脸上,停顿了两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
“不必。”
两个字,言简意赅,像两块冰。
他没有接那条手帕,甚至没再看那刺眼的污渍一眼,只是弯腰,动作略显僵硬地抱起脚边蹭来蹭去的小狗豆包。
豆包似乎不太满意被抱起,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发出细小的呜呜声。
“看好路。”
他丢下最后三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生硬。
说完,抱着豆包,径首绕过还捏着手帕、保持着递出姿势的阮棠,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朝着晨光更盛的方向走去。
步伐比来时快了许多,背影挺首,却透着一股急于逃离现场的僵硬。
林荫道上,只剩下阮棠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手里那块绣着茉莉花的手帕,还保持着递出去的姿态,在微凉的晨风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可她却觉得脸上那点因窘迫而升腾的热度,正被一阵尴尬的凉风吹得迅速降温。
她低头看看自己沾了灰的运动裤,又看看空无一人的前方石板路,仿佛还能闻到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茉莉奶绿甜香,混合着青草的气息,顽固地萦绕在鼻端。
“完蛋…”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像只被霜打了的小蘑菇,蔫头耷脑地弯下腰,慢吞吞地开始系那个罪魁祸首的鞋带。
指尖笨拙地缠绕着,心里的小人己经在疯狂打滚:出师不利!
出师不利!
开局就把目标人物泼了一裤子奶茶,还被冷酷拒绝!
苏禾那张万年冰山脸要是知道了,怕是要当场裂开然后嘲笑她一整年!
她磨磨蹭蹭地系好鞋带,又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感觉今天这“晨跑”是彻底泡汤了。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脚边投下跳跃的光斑。
她低头,目光再次落到手中那块素白的手帕上。
浅绿色的丝线绣成的小小茉莉花簇,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雅安静。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细腻的绣纹,柔软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心底那点挫败和尴尬。
算了算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那点沮丧用力呼出去。
生活嘛,就像外婆泡的茶,头道水洗尘,二道才出真味。
虽然初遇有点“洗尘”洗过头了…但好歹,也算“见”过了,对吧?
她阮小太阳,字典里就没有“放弃”两个字!
这么一想,心里那点小乌云瞬间散了大半。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沾了点灰尘的手帕折好,重新塞回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旧帆布包里。
挺首腰板,拍了拍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没心没肺的元气。
“明天!”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林荫道,握了握小拳头,给自己打气,声音清脆,“明天我阮棠,一定卷土重来!
沈砚是吧?
等着接招吧!”
说完,她转身,迈着重新变得轻快的步子,朝着自己单元楼的方向走去。
阳光追着她的背影,将那个印着红字的帆布包和那头利落的短发,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
风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