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残阳透过高窗,将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其中一道尤其浓重的黑影,沉沉地压在红木桌案那块刻着“行”字的玉牌上。
空气凝滞得如同油脂,弥漫着一种风雨欲来的黏腻。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一名守卫半拖半拽地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掼了进来。
老者踉跄几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浑身抖得像在筛糠,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小…小民董万年…叩…叩见总舵主天威……饶命…饶命啊总舵主……”袁震海高大的身影陷在宽大的椅子里,面无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他瞟了一眼抖成一团的董万年,伸出布满青筋的大手,抓起桌上那块“行”字玉牌,像杵一件死物般,猛地递到董掌柜眼前,几乎要戳到他的眼睛。
“老董!”
袁震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将人骨头碾碎的压迫感,“抬起头!
睁开你的狗眼!
给我看仔细了!
这块牌子!
料子!
形制!
特别是——”他那粗壮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玉牌的边缘,“——特别是这点‘云絮斑’!
能不能想起点什么?!”
董万年好似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随即又强迫自己抬起头。
浑浊的老眼对上袁震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吓得又是一哆嗦。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冰冷的玉牌,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只好跪爬到窗边,借着西斜的天光,将玉牌凑到眼前。
他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专注,反复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片“云絮”印记。
呼吸变得急促,似乎想起点什么要紧事来,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襟,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而滑落,砸在地上,洇开点点水迹。
“回…回总舵主…”董万年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极致的惊恐,“认…认得!
这料子…这‘青玉带絮’的老坑成色…这点天生的斑记…”他猛地咽了口唾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半句,“…是…是当年何家那块整玉的料子!
绝对错不了!
小民对这印子…化成灰也认得!
可…可这厚度…”他猛地摇头,声音陡然拔高,“不对!
天大的不对啊!
这块…这块只有当年那块的一半厚!
顶多一半!”
“一半?!”
袁震海高大的身躯猛地前倾,好似乌云压顶,巨大的阴影瞬间将跪在窗边的董万年完全笼罩。
声音低沉得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那,它另一半,去哪了?!
说!
说不出来,老子就让你董家,鸡犬不留!”
董万年哪听得了这些,涕泪瞬间横流,吓得魄散魂飞,额头不要命地往坚硬的地面上猛磕,“咚咚”声不绝于耳,顷刻间,地上便显出一片刺目的红痕。
“剖开了!
总舵主!
那玉…当年被剖开了!
剖成了两片!
一模一样的两片!
可…可这不关小民的事啊!
是…是铺子里的老秦!
秦一手!
他…他私下干的!
小民…小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放屁!”
袁震海眼中凶光爆射,一脚狠踹在董万年肩头!
力道之大,让他惨叫着连翻了两个跟斗。
董万年挣扎着爬了起来,又愣怔怔的跪好。
“秦一手一个干活的伙计,没主子吩咐,敢随便动库里的东西?!
***真佛面前也说假话?”
袁震海声音如刀,弯腰逼视,“说!
谁的主意?!
为什么剖?!
怎么剖的?!”
他嘴角扯出残忍弧度,“再扯一句谎,老子现在就让人把你孙子拎来,剁了他的手!”
董万年如遭雷击,几乎要瘫软昏厥,精神防线被碾压得临近崩溃,他带着嘶哑的哭腔:“我说!
我说!
总舵主饶命啊!
小孩子啥都不知道啊!
是…是小民…一时糊涂!
按规矩…死当到期不赎…东西就归当铺…我瞅见那玉料厚实,真真是个好东西…小民…小***油蒙了心…想着…剖开…一块就能当两块卖…翻…翻番的赚钱……就让秦一手偷偷做了…” 他涕泪糊脸,声音绝望,“秦一手跟我说…这料子是古书里记载的‘青玉同心料’……用最细金刚砂线……浸特制药水…从侧面剖…就能跟切豆腐一样,分成两片薄玉!
而且严丝合缝…连渣都不掉一点儿……小民贪财…小民该死啊!”
“老东西!”
袁震海极其不耐烦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杂物和地上的董万年都吓了一跳,“他妈的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活腻了?
连老子都敢耍?”
董万年被这一掌吓得收住了哭嚎,身体不自觉的抖着。
此刻,议事堂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人人都陷入了沉思。
袁震海腮帮的咬肌绷紧,若岩石般坚硬;段千璋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击中,他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可闻;而陆文博,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猛地射出捕猎者般的精光,那光芒里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贪婪、被点燃的兴奋和一种近乎嗜血的期待。
“剖开?
两片?!
渣都不掉?
天下还有这种玉?”
袁震海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压迫,一字一顿,“还他妈严丝合缝?!”
董万年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点头点得脖子都要断掉,声音气若游丝:“是…是!
一模一样!
绝对严丝合缝!
分毫不差!”
他缓了口气,声音飘忽得像在梦呓,“老秦头…剖完玉后…没多久就…就病倒了…临死前…还…还念叨…说这种能分能合的玉…行里有个失传几百年的老讲究…叫…叫…”段千璋的声音蓦地响起,催促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叫什么?!
快说!”
他素来沉稳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凝重与惊疑。
董万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那个名字带着某种诅咒。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绝望:“叫…‘双…合…月’!
这两片玉…是天意劈开的两半月亮…只有合在一起…才是一轮真正的满月!”
他猛地吸了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恐惧,“可秦一手还说…这双合月…带着共生咒啊!
但凡剖开,两块玉就相克相生…命数就绑一块了!
一块亮…另一块就暗…一块的主子得势…另一块的主子…就要倒血霉!
拿玉的人…根本没有第三条路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最后一个字吐出,董万年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瘫软的手从玉牌旁无力地滑落,砸在地毯上。
万籁俱寂。
比死更沉,更粘稠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压在每个人胸口。
袁震海的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块“行”字玉牌上。
董万年嘶喊出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魔音灌耳,在他脑中疯狂冲撞、撕扯!
双合月…共生咒…一块亮…一块暗…冰冷的毒蛇瞬间噬透骨髓——拿着另一块‘暗月’的,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死敌!
彻骨的寒意与沸腾的杀意轰然炸开,席卷全身!
袁震海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昏死的董万年,像是扫过一堆无用的垃圾。
再扫过神色各异的段千璋和陆文博,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猜忌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评估。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望向了那块“行”字玉牌。
他伸出大手,再次拿起那块玉牌。
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将它高高举起,对着窗外那轮西沉如血染的残阳。
血色的光线,穿透了温润的玉质。
那清晰的“行”字,被光影投射放大,扭曲成一个血红的烙印,清晰地映照在袁震海冰冷而坚硬的半边脸颊上。
整个议事堂,只剩下他轻如耳语的低沉:“那…另外半块月亮…在哪里?
……刻着什么字?
……在…谁的手上?!”
无人回答他的疑问。
残阳如血,玉牌如冰,“行”字如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