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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阳县城南三十里,青石板铺就的官道被旱魃舔得裂开了口子。

杨景挑着半担糙米,扁担压得肩胛骨生疼,汗水顺着下巴砸在脚下的浮土上,洇出个浅灰色的圆斑。

他抬眼望村口那棵老槐树——树皮早被饥民剥去熬粥,枝桠上还挂着几缕晒干的破布,风一吹,便发出破锣似的声响。

"景哥儿!

"身后传来急促的唤声,杨景回头,见是里正家的二小子阿福,这孩子才十三岁,裤脚沾着草屑,怀里抱着个豁口的陶碗:"我家婆娘又咳血了,张屠户说...说他家最后一斗麦要换三根房梁..."杨景喉结动了动,把扁担换了只手。

这年头的麦子比金叶子还金贵,张屠户平日里杀猪都要靠抢,如今肯拿麦换梁,怕是连自己都要啃树皮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硬饼,那是今早给老娘省下的早饭,此刻却觉得喉咙发哽:"先送过去,我再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挖着野蒜。

"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多是村里的老弱妇孺。

王阿婆攥着个陶瓮,瓮底只剩几星米渣:"昨儿夜里,西头刘老汉家的小孙子哭着要馍,他儿子拿根柴火棍就往孩子腿上打...这世道,畜牲都比人金贵。

""可不是?

"卖豆腐的钱老汉颤巍巍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卖出去的豆腐,"前儿官军过境,在村头搭了棚子收护乡费,张里正陪着笑脸递了二十贯,转头就来挨家挨户收粮。

我家那口腌菜缸,就是被他们砸了抵数的。

"人群里响起抽噎声。

杨景看见自家土坯房的方向,老娘正扶着门框站在那儿,银白的头发被风吹得蓬乱,手里还攥着他今早塞给她的半块饼。

他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走过去:"娘,我这就去寻些吃的。

""景儿。

"老娘拉住他的手,指腹的老茧蹭得他心慌,"莫要往深山里去了,前儿听货郎说,鸡冠山那头有响马......""娘,您放心。

"杨景蹲下来给她理了理乱发,"我昨日去探过,那山后有条荒废的山路,能通到一道山梁。

梁下有眼山泉,周围都是野杏林,说不定能开垦出几亩地。

"老娘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你从小就野,可这回......""阿娘!

"杨景打断她的话,抬头望向村口。

不知何时,村外的土路上扬起了尘烟,是张里正带着几个甲首骑马来了。

为首的甲首腰间别着把环首刀,刀鞘上还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像是干了的血。

"杨景!

"张里正勒住马,马背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县尊大人有令,说要征调丁壮守城。

你年轻力壮,明日就去县衙点卯!

"人群炸开了锅。

钱老汉颤着手跪下来:"里正大人,我家就剩我和小孙女,这把老骨头哪上得阵......""上不得阵?

"甲首翻身下马,马靴踩在浮土上,留下深深的印子,"金狗子快打到家门口了,你们这些刁民倒想躲清闲?

"他抽出刀来,刀尖挑起钱老汉的豆腐担子,碎豆腐混着血水流在地上,"再敢啰嗦,老子把你们全捆去喂狼!

"杨景攥紧了拳头。

他记得去年秋收时,张里正还带着人来收租,说朝廷加了"助饷银",每亩要多交三斗粮。

可前儿他跟着货郎去洛阳,在西市的酒肆里听人说,汴梁的官儿们正忙着往江南运金银,说是要"收买人心",至于前线的防务,早被那些吃空饷的将领把持了。

"景儿。

"老娘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你带大伙儿走吧。

去那鸡冠山,总比在这儿等死强。

"杨景抬头,看见老娘眼里有决绝的光。

他知道,这是老人最后的办法了——与其被官军抓去当炮灰,不如去山里碰碰运气。

"里正大人。

"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刻意压着的颤抖,"我们都是种地的庄稼汉,扛不动刀枪。

要不...我们去鸡冠山开荒,每年多交两成粮,也算给朝廷尽忠。

"张里正眯起眼。

鸡冠山在伊阳南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他早有耳闻。

可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若真能让这三百多口人去山里自生自灭,倒也省了心——反正县尊大人要的是"人头数",谁管你是死在城里还是山里?

"准了。

"他挥了挥手,"限你们三日内搬离村子,违者以通匪论处!

"甲首收刀入鞘,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杨景望着老槐树上的破布,突然想起今早出门前,老娘把最后半块盐巴塞给了他。

那盐巴装在个断了口的瓷瓶里,是他十岁时在河边捡的,如今瓶身己经磨得发亮。

"景哥儿。

"阿福跑过来,手里攥着把野菊,"我娘说,她把压箱底的棉布都拿出来,给你们做裹腿。

""谢了。

"杨景接过野菊,别在老娘的发间。

老娘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

是夜,鸡叫头遍时,杨景揣着火镰和柴刀,领着二十多个青壮年上了路。

老弱妇孺背着包袱,牵着牲口,跟在后面。

队伍里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声,被大人捂住嘴,又变成压抑的呜咽。

鸡冠山的路比杨景记忆中更难走。

月光下,陡峭的山路像条蛇,蜿蜒着钻进密匝匝的灌木丛。

阿福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他却咬着牙爬起来,说:"景哥儿,我没事,我能行。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看见了山顶的晨雾。

杨景挥了挥手,队伍里响起欢呼。

有人跪下来磕头,有人捧起山泉水喝,还有人摸出怀里的干粮,分给身旁的人。

"就在这儿扎营!

"杨景指着山梁下一片平缓的空地,"阿福,你去寻些干柴,生起篝火;钱阿公,你带几个老人去寻水源;其他人跟我来,砍树搭窝棚!

"人群立刻行动起来。

杨景握着柴刀,砍倒第一棵松树时,听见身后传来老娘的声音:"景儿,慢些砍,莫伤了手。

"他回头,看见老娘正帮着妇人搭窝棚,银白的头发在晨雾里闪着光。

山风卷着松涛声吹来,带着一丝清甜的凉意。

杨景突然觉得,或许这山里,真的能让他们活下去。

可他不知道,三日后,当第一缕阳光照亮鸡冠山时,山脚下的官道上,会扬起漫天的尘烟——那是官兵的马队,正朝着这座"山匪盘踞"的山寨,疾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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