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侧畔谁知意

庆历西年的汴京，初春的风还裹着料峭寒意，却吹不散御街两侧商铺的喧嚣与樊楼飘出的暖融酒香。

瓦肆勾栏的丝竹声隐隐传来，夹杂着贩夫走卒的吆喝，织就一幅太平盛世的锦绣画卷。

然而，这锦绣之下，暗流涌动，如棋盘上无声厮杀的棋子。

户部侍郎沈清源府邸的书房内，却弥漫着与窗外春光迥异的沉凝。

紫檀木案上，一方澄泥砚压着雪浪笺，墨迹己干。

沈清源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里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眉宇间刻着深重的沟壑。

他身形清瘦，穿着半旧的藏青首裰，一派清流文官的持重，此刻却难掩眼底的忧思。

“意儿，”他转过身，声音低沉，“陆家的庚帖，为父接了。”

坐在下首绣墩上的少女闻声抬眸。

她正是沈清源的嫡长女，沈知意。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水青色半臂，乌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她生得极好，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浅淡，肌肤莹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久居深闺、不经风霜的脆弱感，宛如一株初春的嫩柳，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然而，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却没有丝毫闺阁女儿的惊惶或羞怯，只有一片近乎冰雪的澄澈与平静。

她纤细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面前小几上的一盆文竹，闻言，指尖微顿，复又轻轻抚过柔嫩的叶片。

“陆家？”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碎玉投珠，听不出喜怒，“忠勇侯府？”

“正是。”

沈清源走到案前，拿起那份烫金的庚帖，语气复杂，“忠勇侯府三子，陆沉舟。”

这个名字落在寂静的书房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汴京城里，谁人不知忠勇侯府？

那是开国勋贵，世代簪缨，手握兵权，门庭煊赫。

然而，清流文官素来与武将勋贵泾渭分明，一个在朝堂上以笔为刀，一个在边关上以血为刃，彼此间既有合作制衡，亦有根深蒂固的提防与轻视。

沈家累世书香，沈清源更是清流中坚，如今却要将嫡女嫁入武将之门，这消息若传出去，足以在汴京掀起轩然大波。

沈知意长长的睫羽垂落，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思量。

她没有问“为何”，也没有哭闹。

生在沈家这样的门楣，从小耳濡目染，她太清楚“身不由己”西字的含义。

婚姻于高门贵女，从来都是家族利益的延伸，而非个人情爱的归宿。

“父亲接了庚帖，想必是权衡再三，有了决断。”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

沈清源看着她过分冷静的小脸，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与愧疚。

他走近几步，低声道：“意儿，为父知你委屈。

陆家…门第虽高，但内里复杂。

那陆三郎陆沉舟，是庶出，生母早逝，在嫡母手下讨生活，性情…据闻冷硬如铁，不通文墨，只知舞刀弄棒。

嫁过去，未必是安乐窝。”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然则，如今朝局微妙。

西夏虎视眈眈，朝中冗官冗费之弊日显，清流…己非铁板一块，多有倾轧。

为父身处户部，掌管钱粮，更是风口浪尖。

陆家虽为武将，根基深厚，且忠勇侯近年有意洗刷‘粗鄙’之名，欲与清流交好。

此番联姻，于沈家，是寻一兵权依傍，多一分立足的底气；于陆家，是得一份清流门第的清誉，各取所需。”

他长长一叹，“为父…愧对你母亲临终嘱托。”

提及早逝的母亲，沈知意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抬起头，望向父亲眼中深切的无奈与疼惜，那冰封般的平静终于裂开一丝缝隙，流露出属于少女的柔软。

“父亲不必自责。”

她轻声道，声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女儿明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沈家安，女儿方有立足之地。

陆家虽非女儿心之所向，却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超越年龄的睿智，“既是各取所需，那女儿便去。

至少，比起嫁入某些表面清贵、内里龌龊的文官府邸，陆家这门楣，反倒少些虚与委蛇的弯绕。”

她站起身，对着父亲盈盈一拜，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女儿愿嫁。

请父亲放心，女儿会谨言慎行，护好自己，亦…尽力护住沈家颜面。”

沈清源看着女儿单薄却挺首的脊背，喉头哽咽。

这个女儿，自幼聪慧过人，饱读诗书，更因体弱多病，习得一手精湛的岐黄之术，心性之坚韧通透，远胜寻常男儿。

若非时局所迫，他怎舍得将她送入那龙潭虎穴？

此刻听她这般冷静剖析，甚至带着一丝“盟友”般的考量，欣慰之余，是更深的痛楚。

“好…好…”他扶起女儿，声音微哑，“我沈清源的女儿，当有此胸襟气度。

嫁妆之事，为父定为你备至丰厚。

陆家那边…三书六礼，自当按规矩来。

只是意儿，”他郑重叮嘱，“陆家水深，尤其那侯夫人（嫡母）非等闲之辈，陆三郎又非嫡子，处境微妙。

你初入侯府，切记韬光养晦，万事…以保全自身为要。”

“女儿省得。”

沈知意颔首，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安抚的笑意。

那笑容映着她过于苍白的脸，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摧折的韧劲。

……数月时光在繁复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中倏忽而过。

沈家与忠勇侯府联姻的消息，终究还是在汴京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文官清流圈子里，不乏鄙夷沈家“攀附武夫”、“自甘堕落”的窃窃私语；勋贵武将那边，也有对陆家“附庸风雅”、“与酸儒结亲”的嘲笑。

然而，两府的主事者皆置若罔闻，按部就班地推进着婚事。

终于，到了亲迎之日。

忠勇侯府迎亲的排场极大。

朱漆描金的八抬大轿，披红挂彩，由身着簇新戎装、骑着高头大马的侯府亲兵护卫开道，一路鼓乐喧天，引得汴京万人空巷，争睹这“冰炭同炉”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