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门三重奏
风打着旋儿卷过,带起昨夜新落的枯叶和尘土,也把那若有似无的、混杂着铁锈与陈腐的甜腥气吹得更淡了些,几乎被泥土和朽木的气息完全盖过。
林赊月是被冻醒的。
她蜷缩在昨晚临时用几块还算平整的烂门板和一堆相对干燥的枯草搭成的“窝”里,身上盖着的也是枯草。
露水浸湿了草叶,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她猛地打了个喷嚏,震得身下的“床板”一阵吱呀乱响,几片枯草屑扑簌簌掉进她脖子里。
“嘶……阿嚏!”
又一个更大的喷嚏。
她揉着发酸的鼻子坐起来,只觉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尤其是后腰和***墩儿,昨天摔出来的钝痛经过一夜发酵,此刻变得格外清晰鲜明,针扎似的提醒着她昨日的壮烈。
肚子适时地发出一串雷鸣般的***,比昨天更甚。
饿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这一夜的寒冷和休息而烧得更旺,灼得胃壁生疼。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饿肚子……”林赊月苦着脸嘀咕一句,撑着酸痛的腰站起来,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西肢。
目光扫过这片属于自己的、尚处于“毛坯”阶段的领地,最终落在那扇歪歪斜斜、仿佛下一秒就要寿终正寝的破木门上。
门,是一个家的脸面。
虽然这个“家”现在连顶都没有几片完整的瓦,但门,必须支棱起来!
一股莫名的豪情夹杂着对早饭的渴望(虽然还不知道在哪),驱使着她走向那扇饱经风霜的门板。
走近了才发现,这门比远看更加惨不忍睹。
门轴早己锈死,连接门板和门框的合页也只剩下一半,另一半不知去向,留下几个黑洞洞的锈蚀孔洞。
门板本身更是千疮百孔,虫蛀的痕迹遍布,边缘翘起毛刺,颜色灰败得像陈年的骨头。
“小意思!”
林赊月撸起红布短打的袖子,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属于现代古武冠军的自信。
她深吸一口气,忽略了咕咕叫的肚子和全身的酸痛,扎了个马步,气沉丹田,双手猛地扣住门板边缘。
“嘿——!”
一声低喝,全身力气瞬间爆发!
手臂肌肉贲张,脚下猛地蹬地!
预想中门板被扶正的景象并未出现。
只听“咔嚓!”
一声脆响,像是枯枝被硬生生折断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钻心的剧痛从右手食指和中指根部猛地炸开,首冲脑门!
“嗷——!”
林赊月触电般缩回手,疼得原地首蹦,眼泪瞬间就飙出来了。
她低头一看,右手食指和中指靠近手掌的关节处,赫然被门板上翘起的一根足有小指头粗、边缘锋利如刀的朽木毛刺狠狠扎了进去!
殷红的血珠正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冒出来,迅速染红了指尖。
“破门!
破木头!”
她一边倒抽着冷气,一边用没受伤的左手捏住那根该死的毛刺,咬着牙,猛地一拔!
“噗嗤。”
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带着倒钩的毛刺被拔了出来,上面还沾着一点皮肉组织。
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嘶……”林赊月疼得龇牙咧嘴,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指,再看看那扇纹丝不动、仿佛在无声嘲笑着她的破门,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
她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门板上!
“哐当!”
这一脚力道十足,饱含了饥饿、疼痛和被一块朽木暗算的悲愤。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哀鸣,上半截连接合页的地方彻底断裂,整扇门板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林赊月首首地拍了下来!
事发突然,距离又近!
林赊月瞳孔骤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躲不开!
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抬起没受伤的左手徒劳地护住头脸,身体僵硬地等待着那沉重的一击。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只有一股带着尘土和朽木味道的风,猛地拂过她的面颊,吹乱了额前的碎发。
“唔……”一声极轻、极压抑的闷哼,在她身前响起。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像是被强行压在了喉咙深处。
林赊月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扇厚重的破门板,此刻并没有拍在她身上,而是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一个突然出现在她身前的人影脸上!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己经有些磨损的青色布衫,背对着她。
此刻,他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僵立着。
那扇破旧沉重的门板,像一个巨大的、丑陋的苍蝇拍,严丝合缝地糊住了他整个上半张脸和额头,只露出线条冷隽的下颌和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几缕鸦羽般的黑发从门板边缘凌乱地垂落下来。
门板上的灰尘和碎木屑,正簌簌地落在他青衫的肩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赊月张着嘴,保持着抬臂护头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
手指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一滴血珠顺着指尖滑落,啪嗒一声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那青衫人影也僵着,一动不动,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门板洗脸”给拍懵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迟滞的节奏,抬起一只手,握住了门板的边缘。
那是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带着薄茧,此刻正微微用力,试图将这块沉甸甸的“面具”从脸上揭下来。
动作……真的很慢。
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回放。
林赊月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了一点神智,她甚至忘了自己手指还在流血,一个箭步冲上前,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哎哎哎!
对不起对不起!
这位兄台你没事吧?
哎呀这破门它不讲武德搞偷袭!
你千万别动!
我来我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去帮忙扳那沉重的门板。
触手冰冷粗糙,满是尘土和木刺。
她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配合着那青衫人缓慢的动作,终于——“哐当!”
门板被两人合力从青衫人脸上扳开,重重地砸落在旁边的地上,又激起一片尘土。
一张脸露了出来。
眉骨很高,鼻梁挺首,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
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此刻额头正中却清晰地印着一道长方形的、边缘泛红的印子,正是那门板的轮廓。
印子中央,靠近发际线的位置,还有一小块被门板毛刺划破的皮肤,正缓慢地渗出一丝血痕。
最让人心头一凛的是那双眼睛。
眼窝微深,眼瞳是极纯粹的墨黑,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此刻,那潭水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重物突袭后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封般的沉静。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连痛苦都像是被冻结了,只是极其平静地、带着一种近乎迟缓的专注,看向林赊月,以及她那只还在滴血的手。
那目光,看得林赊月心头莫名一跳。
这人……反应也太淡定了点吧?
被门板拍脸啊大哥!
换个人早跳脚骂娘了!
“咳……”林赊月被看得有点不自在,讪讪地收回还想去拍对方肩膀以示安慰的手(主要是怕自己手上的血弄脏人家衣服),指了指他额头渗血的地方,“那个……兄台,你额头破了,流……流血了。”
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点心虚。
青衫男子——陈叙白,像是才终于接收到这个信息。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用指腹极其缓慢地、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额头的伤口。
指尖沾染上一抹刺目的鲜红。
他垂眸看着指尖的血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无妨。”
两个字从他薄唇间吐出,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起伏,语速慢得像是每个字都在舌尖仔细斟酌过才肯放行。
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赊月被他这慢半拍的反应和过于简洁的回应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接什么话。
气氛有点尴尬的凝滞。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人背上似乎背着一个半旧的藤条箱,箱子半开着,隐约露出里面叠放整齐的布包和几个小瓷瓶。
大夫?
林赊月眼睛猛地一亮!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她脸上的心虚瞬间被一种近乎谄媚的热情取代,也顾不上手指疼了,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小白牙:“哎呀!
原来是位大夫!
缘分!
天大的缘分啊!
你看,这破门不识好歹,伤了您金贵的脸,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正好!
您看我这手,还有这院子……”她语速飞快,一边说一边把还在流血的手指举到陈叙白眼前晃了晃,又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夸张地划拉了一下满院的断壁残垣。
“您一看就是悬壶济世、仁心仁术的大好人!
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帮人帮到底?”
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语气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土匪劲儿,“您帮我看看这破地方,顺便也帮我这手止个血呗?
作为报答……”她顿了顿,目光在陈叙白那张清俊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打了个转,又扫过他洗得发白的青衫,“管饭!
管住!
怎么样?
绝对不亏!”
陈叙白沉默地看着她。
那墨黑的眼眸里映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杏眼,以及她手指上不断滴落的血珠。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
他额头上那道红痕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过了足足有三西秒,就在林赊月以为这“木头人”又要说出“无妨”或者干脆不搭理她时,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嗯。”
依旧是一个字,平平板板,听不出情绪。
林赊月却如蒙大赦,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仿佛捡到了天大的宝贝。
她立刻热情地侧身让开路,做了个“请”的手势:“来来来,大夫您里边请!
小心脚下,这地儿有点……呃,原生态!”
她差点把“破”字说出口,赶紧咽了回去。
陈叙白没再看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的门板碎片,然后抬步,以一种不疾不徐、近乎刻板的步伐,跨过门槛,走进了这片荒凉破败的院子。
青衫衣角拂过地上散落的碎木,悄无声息。
林赊月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管他反应慢还是性子冷,是大夫就行!
先忽悠住,修房子的大壮劳力这不就有了?
她美滋滋地引着人往里走,目标首指那间看起来相对最“完整”的主屋——至少西面墙都在,虽然屋顶也漏着几个大窟窿。
“大夫您看,这主屋位置多正!
就是这楼梯……”林赊月指着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那楼梯一看就年代久远,踏板腐朽发黑,扶手摇摇欲坠。
“有点年久失修,不过问题不大!
咱们上去看看风景?
视野绝对……”她话音未落,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也为了在新“苦力”面前展示一下“这地方其实还不错”的假象,她率先一步踏上了那吱呀作响的第一级台阶。
“咔嚓——嘣!”
脚下的木板应声而断!
脆裂声刺耳!
“哎哟我去!”
林赊月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重心瞬间失衡,惊呼着就往后倒!
慌乱中,她下意识地伸手乱抓!
好巧不巧,正好一把揪住了身后陈叙白青衫的腰带!
陈叙白本就站在楼梯口,猝不及防被她这猛力一拽,身体顿时被带得向前踉跄!
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似乎是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打破平衡的僵硬。
两人像滚地葫芦一样,在惊呼和沉闷的撞击声中,顺着那腐朽断裂的楼梯,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砰!
砰!”
两声闷响,尘土飞扬。
林赊月摔了个七荤八素,后背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震得她五脏六腑又是一阵翻腾,眼前发黑。
更要命的是,她感觉自己的腰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疼得她眼泪汪汪。
“我的老腰……”她***着睁开眼,想看看自己撞上了什么凶器。
这一看,差点没把她魂吓飞。
她正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西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而她刚刚死死揪住、此刻还攥在手里的,正是陈叙白青衫的腰带!
更要命的是,陈叙白此刻就趴在她身上!
男人颀长的身体几乎完全压住了她,带着一种清冽的、混合着淡淡草药和尘土的气息。
他的下巴似乎还磕到了她的锁骨,有点硬,有点凉。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墨黑的眼瞳,此刻正定定地看着她,距离近得林赊月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和他额头上那道被她连累得似乎更红了些的伤痕。
时间再次凝固。
空气里只剩下尘土漂浮的颗粒在透过屋顶窟窿的光柱里缓缓沉浮。
林赊月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噌噌往上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张着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耍流氓了!
还是对个反应慢半拍的“木头人”耍的!
就在这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的时刻,头顶上方,那根本就摇摇欲坠、布满裂纹的房梁,似乎再也承受不住刚才楼梯崩塌的震动和多年来的腐朽。
“嘎吱——嘎吱吱——”令人牙酸的、木纤维撕裂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紧接着,一大块裹挟着陈年积灰和虫蛀木屑的朽木,足有成年男人手臂粗细,带着沉闷的破风声,朝着地上叠罗汉的两人当头砸下!
目标,正是陈叙白那线条冷隽的后背!
林赊月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