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昀睁开眼,视野里先是一片模糊的昏黄,鼻尖萦绕着一种陈旧的、混合了木头潮气和淡淡药草的味道。
她躺在一张算不得柔软但洁净的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浆洗得发硬的薄被。
痛楚清晰而顽固,提醒着她两件事。
第一,她没死成。
从公司天台纵身跃下的失重感似乎还残留在这具身体的记忆里,但此刻她确实躺在另一个地方。
第二,她不再是她了。
或者说,不全是。
脑海里多出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纷乱庞杂,属于一个同样叫做“阿昀”的少女。
而更汹涌的是她临死前正在听的那本小说《莲花妖谭》的全部内容——李莲花,笛飞声,方多病,那些刀光剑影、阴谋诡谲、爱恨痴缠……以及,李莲花注定碧茶毒发、无人可解的结局。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一股钻心的酸麻痛楚立刻从指尖窜到肩胛。
这身体,残破得超乎想象。
记忆碎片告诉她,这个世界的阿昀,自幼筋脉具损,不良于行,是个被家族视为不祥弃若敝履的孤女。
而***穿来的她,除了继承这具残躯,似乎也别无选择。
“你醒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阿昀循声望去,呼吸几不可查地一滞。
那人倚在门框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布衣,身形清瘦,面容有些苍白,却眉目疏朗,像是远山染了黛色,又缀着星子。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平静温和,手里端着一只正冒着热气的粗陶碗。
李莲花。
活生生的、尚未被碧茶之毒彻底拖垮的李莲花。
和原著里描写的一样,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眼前的他,少了几分书中后期那近乎妖异的洞察与疏离,多了点属于“人”的烟火气。
阿昀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她素来寡言,死过一回,更不知该如何寒暄。
李莲花也不在意,端着药碗走进来,脚步很轻。
“三天前在山脚下发现你的,伤得不轻,还发着高热。”
他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自己拖过那张唯一的破旧竹椅坐下,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感觉如何?”
“……死不了。”
阿昀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李莲花闻言笑了笑,那笑意在他略显疲惫的眼底轻轻漾开:“死生之事,说来轻易,实则不易。”
他将药碗往前推了推,“能自己喝吗?”
阿昀尝试撑起身体,但手臂剧颤,根本使不上力,每一次牵动都引来骨骼筋脉的尖锐***。
她抿紧唇,不再徒劳挣扎,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碗黑黢黢的药汁。
一只修长的手稳当地端起了药碗。
“冒犯了。”
李莲花的声音依旧平和。
他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将碗沿凑近她的唇边。
动作间,阿昀闻到他身上极淡的草木清气,混着药香。
她垂着眼,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沉默地将那碗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尽数咽下。
药很苦,但咽下去后,腹中却升起一股细微的暖意,稍稍驱散了些西肢的冰冷滞重。
喝完后,李莲花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递给她,然后很自然地将空碗放回原处。
“你身体底子受损极重,旧伤叠新伤,需得仔细调养。”
他语气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若不嫌弃,可在此处暂住。
楼里虽简陋,倒也清净。”
阿昀抬眼,目光扫过这间屋子。
确实简陋,一床一椅一几,墙角堆着几捆草药,窗外能看到一角婆娑树影,和更远处起伏的山峦线。
这就是那座后来名动江湖的莲花楼?
如今看来,不过是个隐居山野的普通医者住所。
“为什么救我?”
她问。
她现在的状况,任谁看了都知道是个天大的麻烦。
李莲花整理衣袖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过分年轻却写满沉寂和痛楚的脸上一掠而过,淡淡道:“萍水相逢,看见了,便救了。”
他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况且,我这莲花楼,本就是收容无处可去之人的地方。”
他说得轻描淡写,阿昀却想起原著中关于李莲花“心软”的零星评价。
他对生命有种近乎固执的尊重,即便他自己正被毒素一点点蚕食。
“我叫阿昀。”
她说。
“李莲花。”
他颔首,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枕边,“此物应是你的吧?
替你收着了。”
那是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竹杖,长度适中,质地坚韧,看得出原主经常使用。
阿昀看着那根竹杖,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翻涌上来——是了,原来的阿昀,便是靠着这根竹杖,拖着残躯,一步步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又一步步走入这荒山野岭。
“多谢。”
她轻声道。
“不必言谢。”
李莲花起身,“你且休息,晚些时候我再送吃食过来。
若有不适,唤我即可,我就在隔壁。”
他走到门口,脚步停了一下,回头看她,黄昏的光线将他身影拉得细长:“阿昀姑娘,既来了,便安心住下。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门被轻轻带上,屋内只剩下阿昀一人。
她缓缓伸出手,握住那根微凉的竹杖,指腹摩挲着上面经年累月留下的使用痕迹。
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心底却奇异般地平静下来。
昨日死?
她确实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从高楼坠下的绝望,穿书而来的惶惑,在这具残破身体里苏醒时的剧痛……似乎都因那句平淡的“看见了,便救了”和枕边这根竹杖,而暂时找到了一个安放的角落。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救赎的开始。
窗外,山风掠过树梢,带来沙沙的声响,混着隔壁隐约传来的、捣药的单调轻响。
一声一声,敲在暮色里。
也敲在她陌生而又注定波澜壮阔的新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