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昀睁开眼,静静地躺了片刻。
身体的疼痛并未消失,依旧像附骨之疽般盘踞在西肢百骸,但比起昨日初醒时那种几乎要将意识撕裂的尖锐,似乎缓和了少许,变成了更深沉、更绵长的钝痛。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枕边那根光滑的竹杖上。
深吸一口气,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杖身。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她尝试用臂力支撑起上半身,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无数痛楚的神经,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
过程缓慢而艰难,像一场无声的角力。
终于,她靠着床头坐了起来,气息微喘。
仅仅是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方才积攒起的所有气力。
她歇了片刻,才将双腿缓慢地挪到床沿。
脚尖触及冰冷的地面时,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双腿,沉重得像不是自己的,经脉深处传来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滞涩感。
她握紧竹杖,将它抵在地面,作为支撑。
然后,调动起全身的意志,试图将力量灌注到双腿。
失败。
膝盖软绵无力,根本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若不是竹杖和手臂勉强撑着,她几乎要首接栽倒下去。
阿昀抿紧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弃,是对这具不听话的躯壳,也是对这无可奈何的处境。
她没有再强行尝试,只是靠着床沿,握着竹杖,慢慢调整呼吸,适应着坐立的姿态。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阿昀姑娘?”
是李莲花的声音,温和依旧,带着一点询问的意思。
“……请进。”
门被推开,李莲花端着一碗清粥和一碟小菜进来。
他看到己经坐起的阿昀,视线在她握着竹杖、微微发白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并未露出任何惊讶或怜悯的神色,只是如常地将托盘放在小几上。
“能坐起来,是好迹象。”
他语气寻常,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先用些清粥,胃气恢复了,才好吃药。”
粥熬得软烂,米香扑鼻。
小菜是简单的腌渍萝卜,看着清爽。
李莲花没有要喂她的意思,只将碗筷摆放好,便退开两步,拿起墙角一把小剪,慢条斯理地修剪起一盆长势有些潦草的草药,留给她自处的空间。
阿昀拿起勺子。
手臂依旧酸软无力,每一次抬起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需耗费不小的力气,但终究是自己一口一口地将那碗粥吃了下去。
胃里有了暖食,似乎连身上的寒意都驱散了些许。
吃完后,她放下勺子,看向李莲花。
他正低头专注地修剪着枯叶,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手指灵巧地将那些多余的枝桠剔除。
整个房间只有剪刀轻微的“咔嚓”声,和她尚未平复的、稍显急促的呼吸声。
一种并不令人尴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剪刀,净了手,走过来将药碗递给她。
依旧是那般苦得惊人的药汁。
阿昀接过,沉默地喝完。
“今日天气尚可,可想出去略坐坐?”
李莲花接过空碗,状似随意地问道,“久卧于榻,于气血无益。”
阿昀抬眼看了看门外泄入的天光,点了点头。
李莲花并未伸手搀扶,只是将放在门边的一把旧竹椅拎到院中一棵老槐树下放好,然后又回屋,将她那根竹杖递还给她。
“不必心急,依你自己的步调即可。”
他说完,便转身去整理檐下晾晒的药材,并未过多关注她。
阿昀明白,这是给予她最大的体面。
她再次握紧竹杖,以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身体,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挪下床沿。
双脚落地时,针扎似的刺痛从脚心窜起。
她咬着牙,依靠竹杖分担大部分重量,尝试迈出第一步。
腿脚虚软不听使唤,身体摇晃得厉害,每一步都踏在虚空与实地交接的边缘,惊险万分。
从床榻到门口,不过短短十步的距离,她却走得大汗淋漓,呼吸紊乱,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全凭一股不肯认输的狠劲和那根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竹杖撑住。
竹杖叩在屋内泥土地面上,发出“笃”的轻响,一声又一声,缓慢而坚持。
终于来到门边,她扶着门框喘息,抬眼望去。
小院不大,篱笆疏落,角落里堆着些劈好的柴火。
远处山峦叠翠,云雾缭绕。
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气息。
她一步一步,挪到院中的竹椅旁,几乎是脱力地坐了下去。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落在她脸上,暖洋洋的。
李莲花在不远处翻捡着草药,并未看她,只随口道:“那边篮子里有些晒好的野菊,若闲着,可帮忙将杂质拣出去。”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仿佛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被特殊关照的残疾病人,而只是一个暂居于此、可以顺手帮点小忙的普通住客。
阿昀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拿过那只小竹篮,里面是金黄灿烂的野菊花朵,夹杂着些许细小的枯枝碎叶。
她低下头,开始慢慢地、仔细地拣选起来。
手指依旧不太灵活,动作缓慢,但她做得很认真。
阳光和暖,微风拂过院角的药草,带来阵阵清苦的香气。
远处山鸟啼鸣,更显山居幽静。
只有竹杖搁在椅边,沉默地陪伴着她。
以及那一声声轻而稳的、药杵捣入臼中的声响,从李莲花那边传来,不紧不慢,规律得令人心安。
阿昀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缓慢动作的手指上。
或许,留在这里,暂时……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