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叫骂声混着木板碎裂的脆响涌上来,像涨潮时漫过脚踝的海水,带着咸腥的压迫感。
“接住!”
阿武把床板蹬向窗口,铁架床发出刺耳的***。
阿哲抓住床板边缘的瞬间,阿武看见他袖口的钢笔滑出来,在月光里划出道银亮的弧线——和林深那支在码头水泥地上摔断时,一模一样的弧度。
门板突然凹进一块,木刺扎进阿武的掌心。
他咬着牙往门后塞了把椅子,转头时正撞见阿哲举着钢笔朝他晃了晃,笔帽上的划痕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这是……”阿武的喉结哽了一下。
那道斜斜的刻痕,像极了林深用美工刀在笔帽上刻的“深”字最后那一撇。
“我父亲的。”
阿哲的声音被砸门声劈成碎片,“他说遇到难处时,就看看笔杆里的东西。”
门板“哐当”一声向内倾斜,阿武被震得后退半步。
他看见刀疤脸的刀尖从裂缝里探进来,在墙纸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极了老鬼划开义联帮仓库封条时的模样。
“快走!”
阿武把短刀扔给阿哲,刀柄在空中转了两圈,正落在那道浅疤旁边。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林深也是这样把刀塞给他,自己攥着根钢管冲向老鬼的人,背影在仓库的阴影里缩成团跳动的火光。
阿哲翻身跃出窗口时,钢笔从他口袋滑落。
阿武伸手去捞的瞬间,门板彻底垮了。
刀疤脸的砍刀劈进来,他下意识偏头,刀刃擦着耳朵削断了几缕头发,落在满是烟丝的桌上。
“抓住他!”
有人嘶吼着扑上来。
阿武抄起铁架床的钢管,转身时看见那支钢笔滚到墙角,笔帽裂开道缝,露出里面卷成细条的纸。
他的后背撞上墙壁时,钢管也脱手了。
有人拽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摁,额头磕在床脚的瞬间,他突然看清纸上的字——那是林深的笔迹,歪歪扭扭的“码头三号仓库”,和船票背面的字迹重叠在一起。
“坤哥要活的。”
刀疤脸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
阿武被反剪着手绑在椅子上时,闻到对方身上的劣质烟草味,和老鬼抽的那种廉价烟一个味道。
楼下传来警笛的尖啸,刀疤脸啐了口唾沫,拽着他往后门拖。
经过水果摊时,阿武看见满地的黄皮果混着血珠,像极了义联帮仓库里滚落的货箱,那些染血的烟草在地上晕开的黑。
卡车的引擎在巷口轰鸣。
阿武被塞进后车厢时,瞥见驾驶座上的人耳垂有道疤——和当年捅了林深一刀的那个小子,一模一样的月牙形疤痕。
“阿哲往南跑了?”
刀疤脸踹了他一脚,“以为找个北方佬当替死鬼,就能护着那老东西?”
阿武的头撞在铁皮上,钝痛里突然炸开个念头。
水果摊老板佝偻的背影,阿哲手腕上的疤,那支刻着字的钢笔……林深塞给他船票时,是不是早就算好了这一步?
卡车颠簸着驶出市区时,他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
三年前那个暴雨夜,林深也是这样把他塞进货车厢,自己站在雨里点了支烟,火光在他指缝间明明灭灭,像此刻车窗外掠过的路灯。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林深的声音混着雨声漫进来,阿武突然明白,有些告别不是结束,是把名字刻进别人的命里。
车厢突然急刹,阿武撞在铁栏上。
刀疤脸拽着他的头发拖下车,咸湿的海风灌进鼻腔,他看见码头上停着艘锈迹斑斑的货轮,编号“3”被海浪蚀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三号仓库。
钢笔里的纸条在他眼前晃。
“坤哥在里面等你。”
刀疤脸推了他一把。
仓库的铁门吱呀作响,阿武踏进去时,看见满地的烟草箱,和义联帮的仓库一模一样的尺寸,连墙角那盏昏黄的灯都分毫不差。
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背对着他,手里转着支钢笔。
阿武的呼吸顿住了——那支笔的笔帽上,有和林深、和阿哲手里那支,完全相同的划痕。
“北方来的朋友。”
男人转过身,阿武看见他左眉骨上的疤,像条蜷着的蛇。
那是老鬼的标志性伤痕,在码头火并那晚被林深用酒瓶划的。
但他不是老鬼。
老鬼在三年前的火海里,被倒塌的横梁砸中了右腿,而眼前的人走路稳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认识这个吗?”
男人把钢笔扔过来。
阿武接住时,指腹蹭过笔帽的刻痕,突然摸到个凸起——那不是“深”字,是个“坤”字,最后那一撇被刻意磨成了和林深的笔迹相似的弧度。
“林深欠我的,该有人还了。”
坤哥从抽屉里拿出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两个穿校服的少年,一个眉骨带疤,一个胸前别着钢笔,站在码头的阳光下笑得露出牙。
阿武的喉咙发紧。
左边的少年是年轻时的坤哥,右边的那个……眉眼像极了阿哲,胸前的钢笔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总说要护着所有人。”
坤哥用手指点着照片上的钢笔,“结果呢?
我替他顶罪蹲了五年,他倒好,带着我弟弟搞什么义联帮,最后把命都搭进去了。”
仓库的铁门又开了,阿哲被推了进来,白衬衫上的血迹己经发黑。
他看见阿武时挣扎着扑过来,手腕上的疤在灯光下泛着红。
“哥!”
阿哲的声音劈了叉,“他不是……你该叫我一声堂哥。”
坤哥的钢笔戳在照片上,“要不是你爸当年非要当什么英雄,我怎么会落到今天?”
阿武突然想起林深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他说“别回头”时,嘴角的血沫像极了此刻阿哲眼眶里打转的泪。
“船票是你发的?”
阿武的声音发哑。
坤哥笑了,眉骨的疤跟着动:“林深死前托人带话,说欠我的让他弟弟还。
可我这傻弟弟,非要学他当英雄,护着个水果摊老板,就像当年林深护着他一样。”
阿哲突然挣脱束缚,往阿武身后躲的瞬间,阿武看见他手里攥着半截钢笔——笔尖抵着自己的喉咙。
“放他走。”
阿哲的手在抖,像林深当年攥着钢管的模样,“我跟你走。”
坤哥的脸色沉下来:“你以为我不敢动你?”
“你敢动他,我就把你私藏军火的事捅出去。”
阿哲的声音突然稳了,“我爸在钢笔里留了证据,就藏在……”他的话没说完,刀疤脸的钢管己经挥过来。
阿武拽着阿哲往旁边躲,自己的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骨头缝里像塞进把冰锥。
混乱中,阿武摸到地上的钢笔,拧开笔杆时,卷着的纸条掉出来。
上面除了“码头三号仓库”,还有行小字——“阿哲有血友病,别让他受伤”。
林深的字迹在发抖,像写的时候手在颤。
“往仓库后面跑!”
阿武把纸条塞给阿哲,自己抄起个烟草箱砸向刀疤脸。
他看见阿哲冲向后门时,袖口的钢笔晃了晃,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林深也是这样把他推出仓库,自己挡在门口,火光照亮他胸前的钢笔。
刀疤脸的钢管再次挥过来时,阿武侧身躲过,顺手拽过旁边的煤油灯。
玻璃碎裂的瞬间,火苗舔上满地的烟草,橙红色的火舌迅速漫开,像极了记忆里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
“林深!
你看啊!”
坤哥在火里嘶吼,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你护着的人,最后都和你一个下场!”
阿武的头发被火星燎到,他转身往后门跑,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
恍惚间,他看见火海里站着个熟悉的背影,胸前的钢笔在火光中闪着光,像暗夜里永不熄灭的星。
“活下去。”
那个背影说。
阿武冲出仓库时,阿哲正蹲在码头上呕吐。
晨光漫过海面,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当年站在码头上的两个少年。
“他……”阿哲的声音发颤。
阿武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那半截被揉碎的烟。
烟丝撒在沙滩上,被海浪卷走时,他突然明白,有些离开不是消失,是化作潮水,日夜守护着岸边的人。
远处传来警笛,阿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爸说,钢笔里的纸条还有下半张。”
阿武低头,看见阿哲展开的纸条上,林深的字迹歪歪扭扭——“阿武是个好小子,替我看着他”。
海浪拍打着礁石,像谁在低声说“别回头”。
阿武抬头望向朝阳,看见海平面上托着新的光,像极了林深往火堆里添柴时,那些跳起来的火星,温暖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