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亡故后,我被定国公夫妇抚养。谢家嫡长子端方如玉,清冷自持。只是,
他好像不喜欢我。看我的眼神,总是别有意味。1夜,谢府灯火通明,
门口乌泱泱地聚着群人。我压下困意,裹了裹披风,同谢家二小姐谢怀安凑在一起说小话。
怀***着我的袖子,小声问道:明意,你说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正值中秋,
谢临安游子归家,一早递信说今夜便倒。我等才被母亲带着,在门口迎人。敛了思绪,
我摇摇头:不知道。话音刚落,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迎面驶来的马车停下,
帘子被掀起,谢临安身着一身鸦衫,眉眼间俱是清贵之气。他被人群簇拥,母亲牵着他,
直道我儿受苦。怀安撒着娇,问谢临安这次都带了什么。我没往前凑,垂眸盯着自己鞋尖,
有些犯困。明意。他唤我。我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哥哥。谢临安低低应了声,
又瞧了我半晌,说:几月未见,明意倒是长大了。他语气有些别扭,我听得不大懂,
只觉得怪。话茬被母亲接了去,十几岁的姑娘一天一个样,越长越漂亮。你许久未归家,
猛然一瞧,定是觉得不同。谢临安沉吟片刻,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我身上,
却只做不经意间一瞥。我愈发不解,而母亲正说着话,我只好把问题憋回心里,
跟着众人进了府。学子远归家。母亲特地叫了东风楼的席面。说什么都要接风洗尘。
谢家上下其乐融融,我却有些格格不入。饮了些酒,困意袭来。我找借口先回了。
盯着月亮瞧时,我才想起。这是我在谢家过的第八个中秋了。2天德十三年。
梁、姜两国联手,欲拿下我大宁。战事一触即发,爹爹临危受命。敌军来势汹汹,如虎如豹,
战事陷入僵持。爹爹死守城门,五日后,死于敌人刀下。却也因此等来的援军,
换来一线生机。此战惨胜。消息传来,娘亲身怀六甲,闻噩耗,早产,一尸两命。
自此崔家满门忠烈,仅我崔明意一人。同年,我被接入谢家,认定国公夫妇为义父母。
与谢家兄妹一同长大。这么些年,他们待我极好。只有谢临安素来不大待见我。思绪飘着。
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拉回了我神志。小姐,长公子来了。我听见绿袖的话,
抬头看向门口。正瞧见谢临安慢悠悠地迈步进来。我忙起身行礼。他负手而立,
把我从头到脚瞧了遍,眼里尽是古怪。我被瞧得发毛。正欲开口。他却冲我招手。
我不解其意,但还是听话地走近。他身上沾了酒气。谢临安塞给我两盒胭脂。中秋礼物。
他神情淡然,说完又转头走了。这人好生奇怪。3次日清早,绿袖替我梳妆。
我看着妆匣上摆着的两盒胭脂。微微有些愣神。谢临安从前碍与兄妹礼数也会送我东西。但,
这次怎么送胭脂了?转念一想,于是他交给下人买的吧。绿袖笑嘻嘻地开口:小姐,
这可是上等的蔷薇露,正好今日出门,我给您擦点吧。我应了。妆罢,至前厅用膳。
父亲母亲末至。谢临安坐在主位,神色淡淡,执书翻阅。怀安和我一道,坐在次座。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谈。谢临安抬眸。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我下意识摸了摸脸上,
心想着不会是沾了什么东西吧?他却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轻飘飘地道:今日倒是打扮的比平时好看许多。怀安正在喝粥,闻言,
撇撇嘴说:明意一向好看,哥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我脸烧得慌,扯了扯怀安的衣袖,
示意她别闹。谢临安指尖一顿,淡声道:食不言,寝不语,吃完再说话。怀安吐吐舌,
乖乖地吃饭。4一早约好去京郊踏青。吃完饭便上了马车。怀安同我一道,
谢临安独自乘另一辆。八月的天气正好。晴空万里。远处青山环绕,近处绿水潺潺。
谢临安不知从哪掏出把玉骨扇,对着湖面扇动。神情慵懒,好不自在。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似有所察觉,抬眸看向我。怎么?我愣了愣,随后摇头。他看了我好一会儿,
才移开视线,唇角微勾。怀安闹着要放纸鸢。我们试了好几次都没飞起来。谢临安瞧见,
弯下腰,同我们一道捣鼓。但谢长公子显然没有放纸鸢的经历。我们三个捣鼓了半天,
都没有放起来。怀安气鼓鼓地撇撇嘴:哥你好笨!谢临安的脸上难得有些窘迫,
掩唇轻咳,又骤然出声道:那是不是柳家小姐?柳家小姐是怀安的闺中密友。
我顺着他视线望去,见柳三小姐已看过来,正冲怀安招手。怀安一见她,
立马像个小炮仗似的跑了过去,全然不顾身后的我们。我也转头看谢临安,他倒是泰然自若,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径直朝我走来。再试试?说着他晃晃手中纸鸢。我应了声。
谢临安带着我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是不是凑巧。微风拂过,手中线猛地一松。成了!
我欢呼出声。他垂眸瞧了我一眼,随后移开视线,脸色微红。我只当他是被太阳晒得,
也没多想,牵着纸鸢左瞧瞧右看看。谢临安又露出了那种古怪的眼神。我微微蹙眉,
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视线。5爹娘亡故时,我才八岁。什么也不懂,懵懂的跪在灵堂上。
听着人来人往的叹气声。定国公那时候过来,蹲下身,问我,明意可愿随伯父回家?
家里有哥哥妹妹陪你玩。我顺着他视线望去。便瞧见谢夫人牵着十岁的谢临安,
怀里抱着四岁的怀安。我知道定国公,他早年和我爹是同窗。后来一个从文,一个从武。
所以我点头了。至此定国公夫妇,成了我的父亲母亲。谢临安不喜我是有原因的。
我幼时体弱,恰逢腊月,染了风寒。彼时父亲在外调任。家中只有母亲一人,怕我受委屈,
亲自照料。怀安五岁,正是爱闹人的年纪,纵有奴仆却也忙昏了头。
便把谢临安的生辰给忘了。那天下了大雪。家里没有半点喜色,白茫茫的一片。
众人都在照顾高烧不退的我。等我退烧早就是次日了。
谢夫人便派人和谢临安说:等明意好了,再给你补上。
小少年郎也没有现在那般端庄持重,执拗地问母亲:怀安便也罢了,可她一个外人,
为何——话没说完,被母亲打断。先生说的话你都忘了?你妹身子孱弱,
大夫说她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是问题,你却要同她置气?小少年抿着唇,
眼中俱是不服气。她算我哪门子妹妹?我凭什么要让她?怎么不病——
母亲冷脸打了他一巴掌,摆手叫人带他下去。后来父亲回家听闻此事,请了家法。
你个混账!你忘了从前你叔婶对你多好?那是他活了那么大第一次被打,
在床上躺了七天才养回来。从此,这位谢家长公子。对我这个半路来的妹妹,
便多了几分不待见。特别是前两年,几乎躲着我走。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别扭。想到此处,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去。
谢临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侧。正垂眸瞧我,神情莫名。怎的?
我没来得及收起脸上的表情,被抓了个正着,有些尴尬。想些事情罢了。
谢临安眯了眯眼,良久才哦了一声:是了,你是该好好想想。我觉得他这句话怪怪的,
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6转眼间,我们已经出来了小半个时辰。
怀安和柳三小姐跑得不见人影。谢临安许是有些不耐烦了,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不经意地道:人都跑远了,便别在这待了。明意,一道陪为兄逛逛?我一下愣住。
谢临安垂眸看我,目光清明。但他很快又道:不愿意也没关系,你若想休息,我们先回去,
让怀安跟柳三小姐玩就好。我忙摆手,应了下来。谢临安唇角一勾,像是心情好了不少。
从前倒是没发现,谢临安笑起来竟是这般好看。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7湖边有一条小径,
连通着另一侧山丘。我跟在谢临安身侧,一步往前走。今日是个大晴天。抬手摸摸额头,
薄汗已经开始渗出来。谢临安侧眸瞧了我一眼,热了?我点点头,
谢临安凑过来用那把玉骨扇给我扇风。微风拂过,带来几分清凉。我侧头瞧他,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谢临安许是被我瞧得烦了,合上扇子,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
我抿抿唇:哥哥,我有件事想问你。什么?我微微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出口:你是不是讨厌我?谢临安没有回答,瞥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沉默一会儿,
才缓缓开口: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眸,有些懵。
我哪只眼睛看出来的?当然是两只眼睛看出来的。他似是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
道:瞎想些什么?可是你从前都不太待见我。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若谢临安不讨厌我,为何总是那样看我?那你说说看我哪不待见你?我仔细回想了一下。
严格意义上来讲,谢家没有亏待过我。怀安有的我也会有。但谢临安总是莫名其妙地疏远我,
却又会在某些时候,突然冒出来。比如这次,出门踏青。谁都没想到他会一同来。
努力回想了半天,我道:我十岁那年,你平白无故的打我,我当时还生着病呢!
谢临安面无表情:你是说你和怀安玩水双双风寒,死活不肯喝药,
偷偷把药倒给了我精心培养的兰花,结果兰花死了,你风寒也加重了的事?顿了顿,
他声音里带了些咬牙切齿:那是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你倒是心狠,三天倒了九碗。
我无言以对。……我以为那是谁种的韭菜。谢临安冷哼一声:该打。他说得理所当然,
我辩不过他。只得干巴巴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他这个理由,片刻,
又小声道:那去年春日宴,你为何当着众人的面说我绣的香囊是鸭子?谢临安脚步一顿,
玉骨扇在掌心敲了敲,半晌诧然:你绣的难道不是鸭子?是仙鹤!我几乎跳脚,
我跟母亲学了很久,手指头扎了七八个针眼才绣成的!……啊,是仙鹤吗?
我想到那朵歪歪扭扭,一言难尽的仙鹤,闭了闭眼。无言以对。
又听他问:为何当时送我香囊?我余光瞥见他一直盯着我,只得含糊道:怀安也有啊,
母亲常说不能厚此薄彼,不该落下你。谢临安敛了笑,语气淡淡:所以,我是顺带的?
却不等我回答,谢临安已经松开了手,迈步走在我前面。我盯着他挺拔的背影,
想不通他这番情绪的由来,索性懒得再想,跟上了他。谢临安察觉到我跟上,没有回头,
只是放慢了步子,与我并肩。8因着前两天那番话,为了讨他欢心,
这两日我天天去给他送糕点。我正欲推门,
却听到那人往常平静的语调里带了几丝慌乱:别进来!我一愣,抬起的手僵在半空。
屋内的人也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明意?他问。我隔着门,低低应了声,
谢临安顿了顿:你等一下,我等会出去……这是什么章程?我思绪乱飞:哥哥,
你……话语被屋内的动静打断,我没敢开口。谢临安在屋里磨磨蹭蹭了好久,才过来开门。
哥哥,你怎么了?我开口。谢临安脸色泛红,衬得那双眼愈发黑亮。他一边用帕子擦汗,
一边道:无事,只是有点热。热?我很奇怪。现在已经快入秋了,风很大,
并不算热。为兄怕热。谢临安瞥了我一眼,明意,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我心道,
不就是来看看你嘛。但话到嘴边又变了:我给你做了点心!说着,
我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递过去。谢临安接过,有心了。他嗓音微哑,听在耳中,
有些别样的感觉。我盯着他看,突然觉得,他神色不太自然。——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谢临安见我发愣,问:怎么?我连忙摇头:没事,哥哥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便快步跑走了。没发现身后的人,盯着我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9谢临安最近不太开心。好像自从上次父亲提议给他定亲开始就不太开心了。不怪父亲着急,
谢临安今年十八了。现在定亲不算早,他同窗都早早成亲抱娃娃了。明意,
你跟你哥哥关系好,你过去打听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正吃着糕点的我抬起头,
眨眨眼睛:这怎么还有我的事……家里也就临安不会训你。母亲说着,
轻轻叹了口气,你哥哥今年都十八了,本来就性子太冷不讨小姑娘欢心,
等过两年容颜憔悴就更完了。你要知道,男人一旦过了二十可就不值钱了。
我被母亲的形容逗笑了,母亲说得不无道理,谢临安性子的确很冷,明明长得那么好看,
但就是不讨小姑娘欢心。上次去他院子送点心,发现院子里连个丫鬟都没。
都说谢临安规矩大,连丫鬟都不敢往跟前凑。明意,我说的你听到没有?
我吃完最后一口,拍手道:知道啦!10有些日子没来了,他书房里的东西还是没变。
幼时我和怀安便在书房听他讲课,虽然总是因为算不明白数题挨训……谢临安出门了,
我自己逛了会儿,打算找本闲书看看。我踮起脚尖在书架间摸索,
却瞥见最上层角落整齐摆放着许多画卷。鬼使神差地,我抽出一卷展开。
——画中竟是我伏案打盹。右下角题着蝇头小楷:又犯春困,堪怜。我倒吸了口凉气,
接着又打开几幅,无一例外。都是我。有吃饭的,有背书的,有和怀安玩闹的。
这些画显然不是一日之功,墨色深浅不一,有的边角都起了毛边。最后一卷墨迹尚新,
是前两日踏青。纸鸢高高悬,少女提着裙角仰头而笑。题字:欲折春色,恐惊卿卿。
恐惊卿卿……我跟着念了遍。——谢临安这是何意?吱呀——
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得我一颤,画卷脱手坠地。谢临安逆光立在门边,鸦青长衫被风卷起一角。
明意,他嗓音沙哑,你在做什么?我、我……我避开他视线,退后半步,
母亲让我找你,有事商议。他沉默着跨过门槛,靴底碾碎一片吹进屋内的枯叶。
那声音脆得刺耳,像是某种隐秘的结界被打破。我匆匆去拾散落的画轴,却被他擒住手腕。
四目相对。我这才发现他耳尖的红一路蔓延,衣领下似乎都是红的。
平日里端方如玉的谢家长公子,此刻像是被抓住尾巴的狐狸。有些狼狈,
又强壮镇定:我……我懂!我立马打断了他的话,兄长,这是哪家的小姐?
我咬重了兄长两字。谢临安神色一僵。半晌,才缓缓松开手。他沉默着弯腰捡起画卷,
挨个卷好。那副模样,倒是有点可怜兮兮的。谢临安把画卷收好,低头看着我,
似乎要说什么。我生怕他说出来那种话,忙道:我先回去了!说完,便往门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