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霜降刚过，北仲山的夜里寒得能冻掉耳朵。
仲山村外那片荒岗上，李春正用铁钎撬动一块冻得梆硬的土层，指节因为使力泛着青白。
他身后，十五岁的李怡抱着盏铁皮马灯，灯光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贞陵那堆不起眼的封土堆上，活像两张被风揉皱的麻纸。
“怡儿，把那卷麻绳递过来些。”
李春的声音比山风还涩，带着股子土坷垃味儿。
十年前他在村里学堂教《旧唐书》时，说话还带着几分斯文，讲起宣宗“小太宗”的能耐，能让满屋子娃忘了晌午的饿。
可如今，兵荒马乱啃掉了他半口牙，饥荒磨粗了嗓子，手里这铁钎，比当年那支狼毫笔沉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李怡“哎”了一声，麻溜把麻绳递过去。
手指蹭到父亲袖口磨出的破洞，心里头跟被北风吹过的荒草似的，空落落的。
他知道爹为找这贞陵费了多大劲——那些被虫蛀得只剩残页的唐史本子，是爹在逃难路上从火堆里抢出来的；床板下藏着的那个罗盘，是用娘王怡留下的唯一一支银簪换的。
娘生他时没熬过来，爹抱着襁褓里的他，瞅着娘的遗像说：“就叫怡儿吧，跟你娘一个字。”
那时候爹三十八，鬓角还没这么多白霜呢。
“就在这底下了。”
李春用铁钎探了探，土屑簌簌往下掉，混着点碎砖末子。
他蹲下身，借着马灯光细瞅那土色，忽然低低冒了句：“宣宗在位十三年，减免赋税，还给白居易写过悼诗……”话说半截又咽了回去，自嘲似的笑了笑，“这会儿说这，倒像是对不住人家咧。”
李怡没接话。
他记着爹以前总说，读史是为了知兴替、明得失，可如今，爹却要凭着这些学问，挖开老祖宗的坟换活命的粮。
马灯忽明忽暗，照见爹佝偻的背，活像座被岁月压弯的山——这山，是他在这兵荒马乱里唯一的靠头。
“待会儿进去，见了壁画别瞎碰，有陶俑也别乱摸。”
李春解开麻绳，一头系在旁边那棵歪脖子树上，“唐陵的讲究多，咱只求混口饭吃，别犯忌讳。”
他顿了顿，瞅见李怡冻得发紫的嘴唇，伸手把儿子棉袄领子往上提了提，“你娘要是还在，见你跟着我遭这份罪，怕是要掉眼泪哩。”
李怡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瞅马灯。
灯光里飘着些细土末子，让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的油灯，爹在灯下教他写“怡”字，说这字左边是“心”，右边是“台”，心里得有方寸，才能立住脚。
可眼下，他们却要钻进千年古墓，在黑窟窿里找方寸。
铁钎终于撬开道缝，一股带着霉味的寒气从地下涌上来，跟千年的叹息似的。
李春深吸口气，先抓住麻绳往下探，“跟着我，脚踩稳些。”
他的声音在洞口打了个旋，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进墨黑的夜空。
李怡攥紧手里的短刀，刀柄被爹磨得溜光。
他瞅着爹的身影没进洞口，马灯的光晕也跟着沉下去，像坠进了历史的深潭。
他咬咬牙，跟着爬下去，洞壁上的土蹭在脸上，冰得刺骨——就像爹每次提起娘时，眼里藏着的那点疼。
墓道里黑得跟泼了墨似的，只有两盏马灯的光在前面晃。
李春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看，前头那道石门……史书记着宣宗信佛，门楣上该刻着菩萨像……”李怡没言语，只是加快脚步跟上爹。
他知道，爹心里那点教书先生的念想，还没被这十年苦日子磨干净。
就像他自己，总在夜里梦见娘的模样，哪怕那模样早模糊了——有些东西，就算埋在最深的黑里，也总会透点光出来。
石门开得极缓，吱呀声在墓道里拖得老长，像谁在暗处叹气。
李春先把马灯探进去，光晕扫过满墙的壁画，画上的宫女仕女衣袂翩跹，在昏黄里竟像是要动起来。
“小心脚下。”
他拽着麻绳往下跳，脚刚落地就“哎哟”一声——踩着块松动的青砖，砖缝里渗着黑黢黢的水，腥气混着霉味首往鼻子里钻。
李怡紧跟着跳下来，马灯照见父亲脚边的砖缝，里头嵌着半枚锈铁钉，钉头还挂着点腐烂的布丝。
“爹，这砖被动过。”
李春蹲下身摸了摸，指尖沾了层湿泥：“是盗洞。
看来温韬那伙人没客气，早把好路踩烂了。”
他扒开砖缝往里瞅，忽然“咦”了声，“这砖底下是空的。”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簌簌掉土。
李怡抬头，见墓道顶的横梁上裂了道缝，正往下渗着细沙。
“爹，上面要塌！”
李春也慌了，拽着儿子就往墓室里冲。
刚跑两步，脚下忽然一沉——那块松动的青砖竟整个陷了下去，露出个黑窟窿。
李怡反应快，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可那窟窿里像有股吸力，两人顿时失去平衡，顺着窟窿滚了下去。
“怡儿！
抓紧爹！”
李春的喊声混着风声在耳边炸响。
李怡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短刀不知甩到了哪里，唯有父亲的手像铁钳似的攥着他，硌得他手腕生疼。
不知滚了多久，终于“咚”地撞上块软物。
李怡晕乎乎睁开眼，闻到股淡淡的松烟味，不是墓里的霉味，倒像是……父亲以前教他写字时，研墨的味道。
他撑起身子，马灯还攥在手里，只是灯芯快灭了，昏光里看清身下是堆干草，旁边堆着些破旧的木箱，箱角印着模糊的“开元通宝”字样。
“爹？”
他扭头喊，看见李春趴在不远处，额角磕破了，正挣扎着坐起来。
“没事……”李春抹了把脸，血混着土糊了半张脸，“这是……耳室？
不对，唐陵的耳室没这么小。”
他扶着墙站起来，马灯照到墙角的一个佛龛，龛里供着尊半尺高的石佛，佛座上刻着“会昌六年”——正是宣宗登基的前一年。
“爹，你看这个。”
李怡指着佛龛旁边的石壁，上面竟有字，是用利器刻的，笔画歪歪扭扭：“大和九年，避祸于此，待龙归位……大和九年？”
李春心里一震，“那是文宗朝，甘露之变那年……难道宣宗当年真在这陵里避过难？”
他伸手去摸那些字，指尖刚触到石壁，忽然觉得掌心一烫。
只见石佛的眼睛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不是反光，倒像是有两团火苗在里头烧。
佛龛周围的石壁开始发烫，干草堆里的木箱“咔啦”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不好！”
李春拽过李怡就往刚才滚下来的洞口退，可那洞口不知何时己经合上了，只剩光秃秃的石壁。
“这是个机关！
爹不该带你来的……”他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在石壁上摸索，摸到佛龛底座时，忽然听见“咔”的一声轻响。
石佛缓缓转了个身，露出背后的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个巴掌大的铜盒。
李春刚要去拿，暗格里忽然涌出股白气，带着股奇异的香味，闻着让人头晕。
“爹，别碰！”
李怡想去拦，可白气己经漫了过来。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马灯“啪”地掉在地上，灯芯彻底灭了。
黑暗里，他感觉父亲的手还攥着他，只是越来越凉，越来越轻。
“怡儿……记着爹教你的……”父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仲山村外那片荒岗上，李春正用铁钎撬动一块冻得梆硬的土层，指节因为使力泛着青白。
他身后，十五岁的李怡抱着盏铁皮马灯，灯光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贞陵那堆不起眼的封土堆上，活像两张被风揉皱的麻纸。
“怡儿，把那卷麻绳递过来些。”
李春的声音比山风还涩，带着股子土坷垃味儿。
十年前他在村里学堂教《旧唐书》时，说话还带着几分斯文，讲起宣宗“小太宗”的能耐，能让满屋子娃忘了晌午的饿。
可如今，兵荒马乱啃掉了他半口牙，饥荒磨粗了嗓子，手里这铁钎，比当年那支狼毫笔沉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李怡“哎”了一声，麻溜把麻绳递过去。
手指蹭到父亲袖口磨出的破洞，心里头跟被北风吹过的荒草似的，空落落的。
他知道爹为找这贞陵费了多大劲——那些被虫蛀得只剩残页的唐史本子，是爹在逃难路上从火堆里抢出来的；床板下藏着的那个罗盘，是用娘王怡留下的唯一一支银簪换的。
娘生他时没熬过来，爹抱着襁褓里的他，瞅着娘的遗像说：“就叫怡儿吧，跟你娘一个字。”
那时候爹三十八，鬓角还没这么多白霜呢。
“就在这底下了。”
李春用铁钎探了探，土屑簌簌往下掉，混着点碎砖末子。
他蹲下身，借着马灯光细瞅那土色，忽然低低冒了句：“宣宗在位十三年，减免赋税，还给白居易写过悼诗……”话说半截又咽了回去，自嘲似的笑了笑，“这会儿说这，倒像是对不住人家咧。”
李怡没接话。
他记着爹以前总说，读史是为了知兴替、明得失，可如今，爹却要凭着这些学问，挖开老祖宗的坟换活命的粮。
马灯忽明忽暗，照见爹佝偻的背，活像座被岁月压弯的山——这山，是他在这兵荒马乱里唯一的靠头。
“待会儿进去，见了壁画别瞎碰，有陶俑也别乱摸。”
李春解开麻绳，一头系在旁边那棵歪脖子树上，“唐陵的讲究多，咱只求混口饭吃，别犯忌讳。”
他顿了顿，瞅见李怡冻得发紫的嘴唇，伸手把儿子棉袄领子往上提了提，“你娘要是还在，见你跟着我遭这份罪，怕是要掉眼泪哩。”
李怡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瞅马灯。
灯光里飘着些细土末子，让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的油灯，爹在灯下教他写“怡”字，说这字左边是“心”，右边是“台”，心里得有方寸，才能立住脚。
可眼下，他们却要钻进千年古墓，在黑窟窿里找方寸。
铁钎终于撬开道缝，一股带着霉味的寒气从地下涌上来，跟千年的叹息似的。
李春深吸口气，先抓住麻绳往下探，“跟着我，脚踩稳些。”
他的声音在洞口打了个旋，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进墨黑的夜空。
李怡攥紧手里的短刀，刀柄被爹磨得溜光。
他瞅着爹的身影没进洞口，马灯的光晕也跟着沉下去，像坠进了历史的深潭。
他咬咬牙，跟着爬下去，洞壁上的土蹭在脸上，冰得刺骨——就像爹每次提起娘时，眼里藏着的那点疼。
墓道里黑得跟泼了墨似的，只有两盏马灯的光在前面晃。
李春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看，前头那道石门……史书记着宣宗信佛，门楣上该刻着菩萨像……”李怡没言语，只是加快脚步跟上爹。
他知道，爹心里那点教书先生的念想，还没被这十年苦日子磨干净。
就像他自己，总在夜里梦见娘的模样，哪怕那模样早模糊了——有些东西，就算埋在最深的黑里，也总会透点光出来。
石门开得极缓，吱呀声在墓道里拖得老长，像谁在暗处叹气。
李春先把马灯探进去，光晕扫过满墙的壁画，画上的宫女仕女衣袂翩跹，在昏黄里竟像是要动起来。
“小心脚下。”
他拽着麻绳往下跳，脚刚落地就“哎哟”一声——踩着块松动的青砖，砖缝里渗着黑黢黢的水，腥气混着霉味首往鼻子里钻。
李怡紧跟着跳下来，马灯照见父亲脚边的砖缝，里头嵌着半枚锈铁钉，钉头还挂着点腐烂的布丝。
“爹，这砖被动过。”
李春蹲下身摸了摸，指尖沾了层湿泥：“是盗洞。
看来温韬那伙人没客气，早把好路踩烂了。”
他扒开砖缝往里瞅，忽然“咦”了声，“这砖底下是空的。”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簌簌掉土。
李怡抬头，见墓道顶的横梁上裂了道缝，正往下渗着细沙。
“爹，上面要塌！”
李春也慌了，拽着儿子就往墓室里冲。
刚跑两步，脚下忽然一沉——那块松动的青砖竟整个陷了下去，露出个黑窟窿。
李怡反应快，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可那窟窿里像有股吸力，两人顿时失去平衡，顺着窟窿滚了下去。
“怡儿！
抓紧爹！”
李春的喊声混着风声在耳边炸响。
李怡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短刀不知甩到了哪里，唯有父亲的手像铁钳似的攥着他，硌得他手腕生疼。
不知滚了多久，终于“咚”地撞上块软物。
李怡晕乎乎睁开眼，闻到股淡淡的松烟味，不是墓里的霉味，倒像是……父亲以前教他写字时，研墨的味道。
他撑起身子，马灯还攥在手里，只是灯芯快灭了，昏光里看清身下是堆干草，旁边堆着些破旧的木箱，箱角印着模糊的“开元通宝”字样。
“爹？”
他扭头喊，看见李春趴在不远处，额角磕破了，正挣扎着坐起来。
“没事……”李春抹了把脸，血混着土糊了半张脸，“这是……耳室？
不对，唐陵的耳室没这么小。”
他扶着墙站起来，马灯照到墙角的一个佛龛，龛里供着尊半尺高的石佛，佛座上刻着“会昌六年”——正是宣宗登基的前一年。
“爹，你看这个。”
李怡指着佛龛旁边的石壁，上面竟有字，是用利器刻的，笔画歪歪扭扭：“大和九年，避祸于此，待龙归位……大和九年？”
李春心里一震，“那是文宗朝，甘露之变那年……难道宣宗当年真在这陵里避过难？”
他伸手去摸那些字，指尖刚触到石壁，忽然觉得掌心一烫。
只见石佛的眼睛不知何时亮了起来，不是反光，倒像是有两团火苗在里头烧。
佛龛周围的石壁开始发烫，干草堆里的木箱“咔啦”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不好！”
李春拽过李怡就往刚才滚下来的洞口退，可那洞口不知何时己经合上了，只剩光秃秃的石壁。
“这是个机关！
爹不该带你来的……”他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在石壁上摸索，摸到佛龛底座时，忽然听见“咔”的一声轻响。
石佛缓缓转了个身，露出背后的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个巴掌大的铜盒。
李春刚要去拿，暗格里忽然涌出股白气，带着股奇异的香味，闻着让人头晕。
“爹，别碰！”
李怡想去拦，可白气己经漫了过来。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马灯“啪”地掉在地上，灯芯彻底灭了。
黑暗里，他感觉父亲的手还攥着他，只是越来越凉，越来越轻。
“怡儿……记着爹教你的……”父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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