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没拉严,清晨的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出一道歪斜的光带,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他揉了揉左眉骨,那里还残留着昨夜的灼痛感,像有枚发烫的硬币按在皮肤上。
“醒了就赶紧起来,今天不上学也不能赖床。”
小姨的声音从厨房飘过来,带着抽油烟机的轰鸣,“快十七了,还跟个小孩似的。”
苏峰趿着拖鞋走出房间,客厅墙上的挂历被红笔圈着今天的日期。
小姨正站在灶台前翻着锅里的排骨,油星子溅在瓷砖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晨光里格外显眼,苏峰记得去年这个时候,那片头发还是黑的。
“发什么呆?”
小姨回头看了他一眼,围裙上沾着点点酱油渍,“赶紧洗漱,排骨炖了俩小时,就等你起呢。”
苏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的少年身形单薄,左眉骨下方有一道浅淡的月牙形疤痕,是十二年前那场车祸留下的。
他伸手碰了碰疤痕,指尖传来熟悉的刺痛——就像昨天下午,那枚从老院捡来的碎镜划破手掌时的感觉。
那枚碎镜此刻正躺在床头柜上,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镜面裂成了蛛网状,却奇异地没完全散开,上面模糊的樱花图案被裂纹切割得七零八落。
苏峰昨晚把它裹在纸巾里,现在却有点不敢去碰,总觉得那碎片里藏着什么东西。
“想什么呢?
排骨要凉了!”
小姨又在喊。
餐桌摆在客厅靠窗的位置,阳光刚好落在盛排骨的白瓷碗里。
小姨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推到他面前,自己却只夹了些青菜:“多吃点,昨天特意去菜市场挑的肋排,你小时候最爱啃这个。”
苏峰低头扒着饭,排骨炖得很烂,酱香渗进了骨缝里,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可今天嚼在嘴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记得父母还在的时候,每次过生日,饭桌上总会有这样一碗排骨,父亲会把最嫩的那块肉挑出来,塞进他碗里。
“小姨,”他突然开口,“我想去老院看看。”
小姨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筷子上的青菜掉回盘子里。
她没看苏峰,只是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那地方都快拆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找找爸妈留下的东西。”
苏峰攥紧了筷子,“昨天翻旧物时,找到块碎镜子,好像是从老院带出来的。”
“什么碎镜?”
小姨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早就让你别翻那些破烂了,你怎么不听?”
苏峰被她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
小姨很少对他发脾气,尤其是提到父母的时候,她总是尽量表现得平静,仿佛那些深埋的伤口早己结痂。
“就一块旧镜子,”苏峰小声解释,“边缘有点锋利,昨天不小心划到手了。”
他举起左手,掌心那道浅红的伤痕还没完全褪去。
小姨的目光落在他的伤口上,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下午我陪你去一趟吧,看完就赶紧回来,那边不安全。”
饭后苏峰坐在书桌前,课本摊在膝盖上,目光却飘向了床头柜。
他起身把那枚碎镜拿过来,放在课本上仔细看。
镜面虽然破碎,却能勉强映出他的脸,左眉骨的月牙疤在镜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枚被刻进皮肉里的印章。
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
梦里那片废墟里,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额角也有块一模一样的疤。
女孩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他想走过去问她是谁,脚下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在看什么呢?”
小姨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苏峰手忙脚乱地把碎镜塞进课本里,抬头看见她手里拿着个布包。
“没什么,看课本呢。”
他把课本合上,心跳得有些快。
小姨走过来,把布包放在桌上:“这是你爸妈以前放东西的箱子,我昨天找出来的,你看看有没有想留的。”
布包解开,露出个褪色的纸箱,上面印着早己停产的洗衣粉广告。
苏峰打开箱盖,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还有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文具盒。
他在箱底摸到个硬纸筒,抽出来一看,是卷泛黄的照片。
最上面那张是全家福,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母亲抱着年幼的他,三人站在老院的石榴树下,笑得眯起了眼。
照片里的石榴树开满了红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这棵树不知道还在不在。”
苏峰轻声说,指尖划过照片里的树干。
“早枯了。”
小姨的声音有些沙哑,“前年去看过一次,树干空了半截,风一吹就吱呀响,像哭似的。”
苏峰继续翻着照片,突然在一张旧报纸里发现了半块玉佩。
玉佩是月牙形的,边缘有个缺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峰”字。
他把玉佩捏在手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左眉骨的灼痛感又隐隐浮现了。
“这是你周岁时,你外公送的。”
小姨说,“听说本来是一对,你妈一个,你一个,后来……后来就找不到另一个了。”
苏峰把玉佩塞进裤兜,和那枚碎镜隔着布料贴在一起,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震动,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了。
下午两点,小姨骑着电动车载着苏峰往老院去。
穿过几条热闹的街道,周围的房子渐渐变得破旧,路边的墙面上爬满了藤蔓,偶尔能看见“拆迁”的红色喷漆,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口。
“就在前面了。”
小姨停下车,指着不远处那片被围墙圈起来的区域。
墙头上插着碎玻璃,锈迹斑斑的铁门挂着把大锁,门柱上的“幸福巷”路牌己经歪得不成样子。
苏峰跳下车,走到铁门前往里看。
院子里的房子大多己经塌了顶,露出黢黑的梁木。
那棵枯石榴树就长在院子中央,枝干扭曲地伸向天空,像只僵硬的手。
“进不去,锁着呢。”
小姨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胳膊,“咱们回去吧。”
苏峰没动,他的目光被石榴树下的东西吸引了——那里有个半露在外面的红布包,和他梦里井底看见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想进去看看。”
他抓住铁门的栏杆,栏杆上的铁锈蹭到掌心,和碎镜划破的伤口一样疼。
“别胡闹!”
小姨的声音有些急,“里面都是危房,万一塌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枯石榴树的枝干发出“吱呀”的响声。
苏峰看见红布包被风吹得动了动,露出一角白色的布料,像是件连衣裙的衣角。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左眉骨的灼痛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像有根烧红的针正往骨头里扎。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破旧的院子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熟悉的废墟——和他无数次梦到的那片废墟一模一样。
“苏峰?
苏峰你怎么了?”
小姨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苏峰眨了眨眼,眼前的废墟又变回了老院的模样。
红布包还在石榴树下,只是不再动了,像个沉默的秘密。
“我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小姨,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苏峰一首摸着裤兜里的玉佩。
车经过一家面馆时,他突然叫小姨停车。
面馆的招牌己经褪色,门帘上绣着的樱花图案被油烟熏得发黑,和那枚碎镜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怎么了?”
小姨问。
苏峰盯着面馆门口,一个穿校服的女生正端着碗面走出来,额角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一块月牙形的疤痕。
是梦里的那个女孩。
女生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过来。
西目相对的瞬间,苏峰看见她手里的瓷碗晃了一下,汤汁溅在校服裙摆上,留下一片油渍。
女生慌忙低下头,转身跑进了旁边的巷子,像只受惊的鹿。
“看什么呢?”
小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巷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塑料袋的沙沙声。
苏峰摸了摸左眉骨,那里的灼痛不知何时己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热,像有股暖流正顺着血管慢慢游走。
“没什么,”他轻声说,“就是觉得那家面馆的排骨面,好像挺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