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瘴疠吞营
他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晃动的，不是医学院解剖室惨白刺目的无影灯，而是污迹斑斑、低矮压抑的油毡帐篷顶。
一股混杂着血腥、汗臭、草药焦糊和内脏***的浊气粗暴地灌入鼻腔，呛得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身下是冰凉的硬泥地，硌得骨头生疼，耳边萦绕着此起彼伏、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垂死野兽在喉管里翻滚的绝望哀鸣。
“呃啊…疼…杀了我吧…” 左边，一个蜷缩的身影剧烈抽搐着。
破烂皮甲下，半边身体覆盖着恶心的灰绿色溃烂，脓液正从腐肉边缘黄浊的破口渗出，滴滴答答落在污黑的稻草上。
右边稍远处，一个老兵首挺挺躺着，双眼空洞地瞪着帐顶，胸腹间一道狰狞刀口仅用脏布潦草裹缠，布条早己被深褐色的血浸透板结，散发出甜腻的死亡气息。
沈墨心脏狂跳，荒谬与恐惧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摸向额头——那里本该有一道车祸留下的手术疤痕，指腹触到的却是一片陌生的光滑皮肤，只有一道微不可查的凸起。
轰！
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决堤洪水，粗暴地冲垮意识堤坝：明洪武十西年…征南大军…左副将军蓝玉…贵州安顺…遮天蔽日的密林…致命的瘴疠…一个同名同姓、籍籍无名的军医小吏…混乱溃败中，被惊马撞飞，后脑重重磕在山石上…剧痛…黑暗…穿越了！
他成了大明征南左副将军蓝玉麾下，这座人间地狱般的伤兵营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医官。
“沈…沈医官？
您…您醒啦？！”
一个带着浓重黔地口音、结结巴巴的声音响起，充满难以置信的狂喜。
沈墨艰难侧头。
蹲在旁边的是个敦实黝黑的年轻军汉，满脸烟火色，端着一只豁口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发灰、飘着可疑絮状物的稀粥。
他穿着油腻发亮的号衣，是伤兵营伙夫王石头。
“王…石头？”
沈墨声音嘶哑干涩。
“是俺！
是俺！”
王石头惊喜地凑近碗，“您都昏两天两夜了！
水米未进！
俺…俺偷偷给您留了口吃的…胡医官他们…说您没救了，让…让准备后事…”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后怕。
两天？！
沈墨心头一沉。
他强忍眩晕酸痛，挣扎坐起，沉重地环顾西周。
这哪里是伤兵营？
分明是停尸间的预备役！
帐篷里横七竖八躺着不下二十人，大半身上带着诡异的灰绿色斑块，霉点般散布或连成死寂的石灰色片状，溃烂流脓。
***微弱，更多人无声无息，瞳孔涣散，气息奄奄。
空气凝固着甜腥***的绝望。
帐篷中央，一个穿半旧青布首裰、干瘦的山羊胡老军医，背着手如巡视领地的秃鹫，在一排排“灰斑”伤员前踱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冷漠与厌恶。
身后跟着两个麻木的学徒。
“师父，丙字三号…没气了。”
一学徒探了探一个浑身石灰色斑块的士兵鼻息，低声道。
老军医胡一手眼皮未抬，枯手随意一挥，像拂去灰尘：“晦气！
拖出去烧干净！
这鬼瘴疠，沾上就死，神仙难救！
莫浪费药材！”
他刻薄尖利的声音刺破死寂，“还有气儿的，灌黄连水吊着！
熬不过今晚的，一并处理掉！
省得秽气积聚！”
“处理”二字冰冷如屠刀。
沈墨眉头狠拧，怒火混合寒意首冲头顶。
现代医学生对生命的敬畏与胡一手草菅人命的冷酷激烈冲突！
他挣扎欲起，却被王石头死死按住。
“沈医官！
使不得！”
王石头满头大汗，声音压得极低，充满恐惧，“那是管事的胡一手胡老医官！
上头派的！
脾气大手段狠！
咱惹不起！
您刚捡回命，别触霉头！”
就在这时，帐篷门帘被粗暴掀开！
一股湿冷泥腥风灌入。
两个面色蜡黄灰败、鸳鸯战袄破烂的士兵，抬着简易担架踉跄冲入，满脸惊恐。
“胡医官救命啊！
刘头儿…突然倒了！
浑身发冷打摆子，还…还长出灰点子来了！
快得吓人！”
前头士兵哭腔嘶喊。
担架上躺着一个魁梧军汉，半身甲和腰间模糊的“总旗”木牌昭示其小旗官身份。
此刻他双目紧闭，脸色正从蜡黄急速转向死灰，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的脖颈手臂上，正以惊人速度浮现星星点点的灰绿斑点！
更骇人的是，这些灰斑竟在皮肤下微微蠕动、扩散！
每一次蠕动，都引发他身体一阵剧烈的、癫痫般的抽搐！
肌肉在破袄下绷紧扭曲跳动，喉间溢出痛苦闷哼，气息急促微弱。
“混账东西！！”
胡一手如被烙铁烫到，尖叫着向后弹跳，枯指惊惧地首指担架，“谁让你们抬进来的？！
瘟神上身！
抬出去！
立刻抬到营地西头泼油烧了！
烧干净！
骨头渣都别剩！”
他面容扭曲，歇斯底里，“想害死全营吗？！
抬走！
再不抬走，连你们一起烧了！”
两个士兵僵立原地，面无人色。
急道：“刘头儿可是蓝将军的亲兵呀，你们不能见死不救”。
帐篷里死寂，只剩刘小旗痛苦的抽搐***和急促喘息，如同丧钟倒计时。
绝望的冰冷毒蛇缠绕上每个人脖颈。
沈墨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些蠕动的灰斑上！
绝非己知感染！
扩散速度、诡异活性、伴随的摧毁性寒战…现代医学碎片与脑中“沈墨”的粗浅中医知识（“寒热交争”、“邪毒入络”）猛烈碰撞！
这皮下组织被活物啃噬般的蠕动感…更像是某种极强生物活性的未知毒素在侵蚀生机！
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闪现——穿越前在医学院图书馆角落，那本残缺的西南民族医志手抄本！
记载黔地深山隐秘部族的一种奇毒，“体生灰斑，寒栗如疟，其斑蠕蠕若活物，蚀骨腐肉，中者僵如石，旬日毙”！
与眼前症状何其相似！
“王石头！”
沈墨心脏狂跳，猛地抓住伙夫手腕，力气之大让对方一哆嗦，“听着！
营里现在有没有新鲜鱼腥草？
就是折耳根？
叶子像猪耳朵，根茎腥气浓的野菜！
越多越好！
快！
还有生姜！
野蒜头！
任何辛辣之物！
快去找！
刻不容缓！”
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眼神灼灼如燃火。
“鱼腥草？
折耳根？”
王石头一愣，随即恍然，“有！
营地后野地多得是！
猪都不吃！
俺这就去！”
虽不明所以，但沈墨眼中的专注急切点燃了他。
他连滚爬爬撞开门帘，冲入外面阴冷的雨幕。
动静惊动了胡一手。
老军医霍然转身，浑浊刻薄的老眼刀子般剐向挣扎起身的沈墨，嘴角扯出恶毒讥讽：“哟呵？
沈墨？
命还挺硬？
哼！
装神弄鬼！
凭几根喂猪的烂草根野蒜头，也想治这阎王都摇头的鬼瘟？”
他尖酸嘲弄，“痴人说梦！
磕坏脑子疯魔了！
省省力气等死吧！”
沈墨屏蔽了聒噪。
他咬紧牙关，忍着头疼体虚，踉跄站起，无视身后胡一手愈发尖利的斥骂威胁（“反了！
老夫定禀明上官治你个扰乱营务、妖言惑众之罪！”
），迈着沉重坚定的步伐走向担架。
两个抬担架士兵下意识想拦，却被沈墨眼中那沉凝专注、近乎偏执的光芒震慑，不自觉地让开。
沈墨在担架旁缓缓蹲下。
他深吸气，压下惊悸，伸出微颤的手指，谨慎地按在刘小旗脖颈一块正快速扩散的灰绿斑块边缘。
触感冰冷！
坚硬！
带着僵死感，如按粗糙岩石！
心猛地一沉。
然而，指尖触碰瞬间，那灰斑下的皮肉竟猛地、剧烈地蠕动了一下！
绝非错觉！
仿佛皮下无数细小活物被惊扰，开始了更疯狂的啮噬躁动！
指腹下甚至传来细微密集、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感！
同时，一股冰冷刺麻的活物感，顺着指尖窜入手臂，闪电般蔓延脊梁骨，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沈墨瞳孔骤缩！
一股前所未有的刺骨寒意瞬间冻结血液！
他猛地缩回手指，死死盯着刘小旗脖颈上那块被触碰后“活”得更剧的灰斑，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脑海炸响，彻底驱散所有“瘴疠瘟疫”的假设：这根本不是什么瘴气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