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的秋夜,像块浸了墨的湿棉,沉甸甸地压在汴梁城的檐角上。沈砚之挑了挑灯芯,豆大的火光猛地跳了跳,将他清瘦的影子钉在素白的粉墙上,瘦得像张陈年的宣纸。
窗棂外传来竹枝摇晃的轻响,混着墙根下断续的虫鸣,倒比书案上那卷《春秋》更让人记挂。他放下狼毫,指尖在砚台上洇出个深褐的印子——这方端砚还是十年前苏学士送的,那时他刚中了进士,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满城的花都落进了他青布襕衫的褶皱里。
“先生,该添茶了。”
门外的声音带着怯生生的暖意,是新来的侍女阿禾。沈砚之应了声,目光却没离开案头那封拆开的信。信纸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上面“父病笃,速归”五个字,被他用指腹摩挲得快要褪了色。
阿禾端着茶盏进来时,见他望着窗外出神,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霜似的白。这沈先生原是翰林院的编修,半年前突然请了长假,搬到这城南的旧宅里,整日不是读书就是枯坐,倒比这院子里的老梅还要沉默。
“这竹声吵得紧,”沈砚之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把西窗关了吧。”
阿禾应声去关窗,指尖刚碰到窗棂,就见竹影里晃过个黑影。她唬得低呼一声,手里的茶盏“哐当”落在地上,碎瓷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沈砚之的袍角。
“怎么了?”沈砚之起身时带倒了椅子,案上的灯盏晃了晃,灯油泼在那封家信上,晕开一片昏黄。
“有、有影子……”阿禾攥着衣角发抖,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的竹林。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把竹枝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只乱抓的手。
沈砚之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秋露的寒气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噤。竹林里空空荡荡,只有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倒像是谁刚踩过的脚印。
“许是野猫吧。”他说着,目光却扫过墙根下那丛秋菊。往日里总被虫蛀的花瓣,今夜竟完好无损,只是每片花瓣尖上,都凝着颗极圆的露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阿禾还在发抖,沈砚之让她回房歇着,自己则取了件厚氅披上,提着灯走到院中。灯影在地上拖得老长,随着他的脚步忽明忽暗,倒像是在跟谁捉迷藏。
他绕着竹林走了一圈,没见什么异样,只在竹根处发现了半截断箭。箭杆是阴沉木做的,上面刻着个极小的“岳”字。沈砚之捏着断箭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这是禁军的制式箭羽,他当年在兵部当值时,亲手验看过无数支。
回到书房时,那盏灯已经快燃尽了,灯芯爆出个火星,像只垂死的眼睛。沈砚之坐在案前,借着最后一点光亮展开那封被灯油浸过的家信。墨迹晕染的地方,隐约显出几个额外的字,像是用清水写了又晾干的,此刻被灯油一浸,才慢慢浮出来:
“勿归,有诈”
这四个字像冰锥,猝不及防刺进他心口。他想起半月前收到的第一封家信,字迹模仿得极像父亲的笔锋,只是最后那个“归”字,收笔处多了个极小的勾——父亲写了一辈子馆阁体,从不会有这样的飞白。
灯芯“噼啪”响了一声,彻底灭了。满室的黑暗涌上来,把沈砚之裹在中间,倒比十年前那夜在天牢里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