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冻得发紫的手缩进袖管里,看阿爸把最后两把茼蒿摆到褪色塑料布上。
隔壁王婶剁猪骨头的声儿震得人牙根发酸,案板上的血沫子溅到我们这边萝卜堆里。
"五块三,您给五块就成。
"阿爸用指甲缝发黑的拇指抹开秤杆上的霜,铁秤砣在晨雾里晃出个虚影。
买菜的阿婆攥着零钱袋不撒手:"四块八,这菜叶子都冻蔫巴了。
"我哈着白气往前凑:"阿婆,今早才从棚里割的,您看断口还渗着汁呢。
"手指头刚碰到菜梆子就被阿爸拍开:"囡囡手脏。
"他转头赔着笑,"四块八就四块八,再给您搭头蒜。
"装钱的铁皮盒叮当响时,我忽然觉得鼻腔发痒。
冷风卷着鱼摊腥气扑过来,血珠子已经砸在面前的白萝卜上,在霜花里洇出几朵红梅。
"头往后仰!"阿爸扯过垫菜筐的旧报纸,哗啦撕下一角卷成筒。
我仰头望着铁皮棚顶漏下的天光,听见他掏裤兜的窸窣声:"早上该给你煮红糖水的...""王婶赊的鸡蛋钱还没还呢。
"我捂着鼻子闷声说,血顺着指缝往毛衣袖口里钻。
阿爸把我往煤炉子边上拽,炉膛里烧的碎木屑噼啪炸响。
卖水产的老杜头探过身子:"女娃子血这么旺?我屋里还有半包三七粉。
"阿爸往炉灰里啐了口唾沫:"城西李瞎子说她命里带火,开春就好了。
"太阳爬过水产区蓝塑料棚时,铁盒里多了六个钢镚儿。
阿爸把烤得焦黑的糍粑掰开,糖心滴在我袖口上:"囡囡吃热的。
"我舔着黏手的糖浆,看他用草绳把卖剩的芹菜捆成把:"给孙大夫送去抵药钱。
"收摊时我发现袖口凝着圈暗褐色,搓了两把没搓掉。
阿爸正弯腰扛菜筐,脊梁骨把棉袄顶起个尖。
"阿爸你看..."我把手背到身后,"萝卜须沾上了。
"2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我数着帐子顶的破洞等阿爸回来。
竹床硌得后腰生疼,下午那阵鼻血像是把五脏六腑都抽空了,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灶屋传来陶罐碰响,我支起身子扒着板壁缝看。
月光从漏风的窗棂钻进来,照着阿爸佝在柴堆前的背影。
他正把个玻璃瓶往稻草深处塞,瓶底磕着腌菜坛子当啷一声。
"阿爸我渴。
"我故意把竹床蹬得吱呀响。
黑影慌乱地晃了晃,棉鞋底蹭着泥地沙沙响。
门帘掀起的冷风卷着煤油味扑过来,阿爸手里端着豁口搪瓷杯:"灶上煨着红糖水。
"他拇指按在杯沿裂口处,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眉骨上的疤。
我小口啜着甜得发苦的水,眼角瞥见他裤腰别着半截草纸包。
煤油灯把他投在土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团阴影正悄悄往床头矮柜挪动。
"孙大夫给的补药?"我忽然出声。
影子猛地一颤,搪瓷杯底在柜面磕出闷响。
阿爸转身时脸上堆着笑,嘴角却抽得厉害:"驱蚊的艾草灰,去年剩的..."他后腰抵着柜门,补丁摞补丁的棉裤蹭上陈年桐油渍。
屋外老槐树沙沙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打飘:"下午收摊时,孙大夫往你兜里塞东西。
"红糖水在胃里翻腾,喉头泛上铁锈味,"是止疼片吧?"阿爸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墙上的影子举起巴掌大的玻璃瓶。
月光在褐色药片上折出细碎的光,瓶身上"氨酚待因片"五个字被划痕割得支离破碎。
"孙瘸子就会瞎操心。
"他拔开木塞倒出两粒,"钙片,给你长个的..."话没说完就被夜风呛住,弓着背咳得眼白发红。
我想起上个月王婶来借盐,站在门槛上说孙大夫卫生所的药柜空了一半。
她当时斜眼瞅着阿爸补鞋底的麻线:"现在止痛片比盐还金贵,听说黑市上...""阿爸我想吃腌黄瓜。
"我忽然打断他。
阿爸愣神的功夫,我赤脚跳下床往灶屋窜,草鞋底拍得泥地啪啪响。
柴堆里窜出只灰老鼠,腌菜坛后头露出半截玻璃瓶。
我攥着冰凉的瓶身转身,正撞上阿爸煞白的脸。
月光淌过他手里举着的煤油灯,灯油泼出来在裤脚烧出个焦黄的洞。
"囡囡听话..."他嗓子眼像塞了把粗盐粒子。
我低头看瓶身上贴的处方签,圆珠笔字迹被潮气洇开了:"建议住院治疗"几个字化成一团蓝雾。
村头狗叫惊起夜枭,孙大夫的破自行车在院墙外叮铃哐啷响。
阿爸夺过药瓶往怀里揣,塑料瓶盖滚到水缸底下。
"杜老哥!"孙大夫瘸着腿跨过门槛,药箱带子勒得中山装领子歪斜,"血常规结果..."他瞥见我光脚站在灶台边,后半句话就着唾沫咽了回去。
阿爸往孙大夫跟前挪了半步,影子正好笼住我:"孙大夫来拿腌菜的吧?给您留着上好的雪里蕻。
"孙大夫扶了扶断腿眼镜,药箱里飘出酒精棉的味道:"孩子这病耽误不起,市医院有扶贫项目..."他话头被阿爸塞过去的腌菜坛子截住,陶罐底磕在药箱铜锁上铛的一声。
我蹲在水缸边捞瓶盖,."孙大夫的叹气声混着老狗呜咽飘进灶膛:"等不到开春啊..."阿爸突然高声笑起来,震得房梁上掉灰:"您尝尝这芥菜疙瘩,用新米糠腌的。
"他掀开坛子盖的力道太大,酸浆水溅在孙大夫呢裤脚上。
我攥着湿漉漉的瓶盖站起来,后槽牙咬得发酸:"阿爸,我腰不疼了。
"孙大夫的药箱带子滑下肩膀,听诊器银圈在月光下一闪。
等自行车声碾过碎石路远了,阿爸还蹲在门槛上卷烟叶。
火柴划到第三根才点着,烟头红点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灶灰里有煨红薯。
"他忽然说,烟灰簌簌落在补丁上。
我挨着他坐下,闻见卷烟里混着三七粉的苦味。
"明天跟老杜叔借三轮车,咱去捞浮萍。
"他对着月亮吐烟圈,"饲料厂收干浮萍,一斤能换八毛钱。
"我掰开烤焦的红薯皮,糖汁顺着指缝滴在药瓶盖上:"后山竹林里的蕨菜也该冒头了。
"阿爸的手掌突然覆上我后颈,虎口的老茧刮得皮肤生疼。
他拇指按着突突跳的血管,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等卖了蕨菜,给你扯块花布做新罩衫。
"夜露把药瓶上的处方签彻底泡烂了,月光在玻璃瓶身上淌出一道银河。
我数着阿爸咳了十七声,隔壁下蛋母鸡叫了三遍,远处国道上拉煤的卡车轰隆隆碾过寂静。
后半夜疼醒时,我看见阿爸跪在柴堆前。
他正把药片碾成粉倒进装鱼肝油的旧胶瓶,煤油灯照得他后脑勺的白发像落了层雪。
碾药的石臼是阿妈当年捣辣椒用的,边沿还沾着点暗红的痂。
"加了蜂蜜的,不苦。
"他转身时慌忙用袖口抹眼睛,手背上沾着褐色的药粉。
我接过温热的糖水,尝出里面掺了安乃近的涩。
月光从瓦缝漏下来,照着阿爸搓药粉的手。
他小指少了半截,是那年给建筑队扛钢筋压的。
碾轮转动的吱呀声里,我听见他哼起阿妈在世时常唱的小调:"月光光,照地堂..."屋后竹林沙沙响,药瓶里的银河渐渐转成鱼肚白。
阿爸脚边的稻草堆上,散落着七八个不同颜色的药瓶盖,像开了一地褪色的花。
3住院部走廊的绿漆墙裙在滴水,阿爸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洇出深色水痕。
他攥着铁皮病历夹的手背暴起青筋,指节顶破劳保手套的毛边。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戴着金丝眼镜的主任医师在病历上敲钢笔,"要尽快做骨穿确认分型。
"墨水在纸面晕开成一只黑蜘蛛。
阿爸突然抓起缴费单,纸边割破他虎口的冻疮:"这上头写的...写的..."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像生锈的轴承,"两万块是押金还是全数?"护士站的粉色保温杯腾起枸杞味水雾,小护士眼皮都没抬:"先交钱再排检查。
"她镶水钻的指甲敲着键盘,"血库告急,用血得家属互助献血。
"我拽阿爸袖口时摸到湿冷的棉花芯,缴费单上的红印章在发抖。
走廊尽头传来担架车轮的吱呀声,空气里浮着烂苹果混消毒水的怪味。
"咱回家。
"阿爸突然转身,病历夹撞上消防栓柜发出巨响。
我踉跄着被他拖行两步,拖鞋甩在护士站挡板下。
白大褂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阿爸的解放鞋在瓷砖地打滑。
他抡起输液架划出个半圆,不锈钢杆撞碎走廊窗户时炸开漫天玻璃雨。
"要死一块死!"他的吼声震得我鼓膜生疼。
警铃声中,我看见他棉袄后襟裂开道大口子,灰扑扑的棉絮混着玻璃碴往下掉。
保安的橡胶棍戳在阿爸腰眼时,他正弯腰捡我的拖鞋。
三个男人把他脸朝下按在碎玻璃上,血珠顺着瓷砖缝爬成蚯蚓状。
"孩子要抢救!"穿裘皮大衣的女人用病历本扇风,"耽误我家小宝化疗你们赔得起吗?"她腕上的金镯子卡在缴费窗口铁栅栏间。
我被推进病房时,听见阿爸在走廊尽头嘶吼:"抽我的血!抽干也行!"他的声音撞在ICU铅门上,变成闷闷的回响。
病房窗框还留着半截碎玻璃,风卷着雪粒子往我脖领里钻。
邻床老太的呼吸机咕嘟作响,她女儿正用搪瓷缸接尿,黄色液体混着血丝。
"你爸在医务处挨训呢。
"护士换药时塑料帘子哗啦响,"玻璃钱得从你们押金里扣。
"她撕胶带的手势像在扯鸡皮。
我数着药液管里的气泡,看它们挤过莫菲氏滴管的小细腰。
走廊飘来肉包子的香味,阿爸佝着背进来时,怀里揣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
"菜市场的张婶给的。
"他掏出发面饼,霉斑被小心地抠掉了,"趁热..."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指缝漏出的血丝滴在床栏上。
我啃着冷硬的饼皮,看阿爸用劳保手套擦窗台上的雪。
他右颧骨肿得发亮,补过的棉袄裂口露出草绿色军装衬里——那是爷爷留给他的寿衣。
"孙大夫托人捎来这个。
"他忽然从裤裆暗袋摸出牛皮纸包,层层油纸里裹着三支安瓿瓶,"说是进口的止疼针。
"玻璃瓶身上的外文标签被汗水泡发了。
护士来换吊瓶时,阿爸正用牙齿给安瓿瓶开刃。
他突然攥住护士的浅蓝色袖口:"抽我的骨髓成不成?"消毒盘里的镊子当啷落地。
"您当是菜市场挑猪下水呢?"护士甩开他的手,"配型要等中华骨髓库..."阿爸的指甲在床单上抓出五道白痕:"等多久?"暮色爬上病房的绿墙漆时,阿爸在撕缴费单。
他撕得很仔细,每条纸边都一般宽,像在准备上坟的纸钱。
碎纸片落进垃圾桶时,对床老太的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鸣叫。
穿裘皮大衣的女人冲进来甩了护工一耳光:"叫你擦身子不关窗!"她的钻戒在老太青灰的脸上晃出一道虹。
阿爸蹲在垃圾桶旁,把刚撕碎的纸片又一片片捡回来。
深夜查房后,阿爸跪在窗边摆弄玻璃碴。
月光把碎玻璃拼成扭曲的镜子,映出我们肿胀变形的脸。
他忽然把最大那块锋利的玻璃塞进裤兜,冰花在玻璃面上绽出霜纹。
"明天我回村把宅基地证押给饲料厂。
"他说话时呵出的白雾糊在窗上,"你王叔说现在鳝鱼价好,夜里我去摸两篓子..."我伸手碰他眉骨上的血痂,被他偏头躲开。
消毒水味突然浓得呛人,走廊传来推床轮子的吱呀声,白被单下露出一绺花白头发。
阿爸猛地站起来,裤兜里的玻璃碴哗啦作响。
他抄起陪护椅砸向病房铁门,椅腿在门上凿出个凹坑:"我日你祖宗!日你祖宗的医院!"值班护士举着镇静剂冲进来时,阿爸正用玻璃片划手臂。
血珠子成串滴在搪瓷痰盂里,他咧着嘴笑:"抽啊!抽干能换囡囡一袋血小板不?"我被捆在约束带里数药液滴数,阿爸的叫骂渐渐变成呜咽。
月光移到他蜷缩的角落时,我看见他正用血手指在墙上写字。
水泥墙吃掉了大部分血迹,只剩个歪扭的"卖"字。
晨光染红窗玻璃时,阿爸在给护士长鞠躬。
他补丁裤膝盖上沾着碘酒渍,手里攥着张互助献血宣传单:"您行行好,先给孩子输上血..."穿裘皮大衣的女人摔门进来,香奈儿五号盖过血腥味:"这层楼就没人管管?"她高跟鞋尖踢翻阿爸的军绿水壶,"大清早嚎丧呢?"阿爸突然扑通跪下,额头磕在瓷砖上咚咚响。
护士长的高跟鞋往后缩了半步:"您快起来,我们按流程..."我数到第124滴药液时,阿爸被保安架出了住院部。
他挣扎时甩飞的解放鞋挂在窗外的枯树枝上,像只垂死的黑乌鸦。
中午的稀粥漂着虫眼菜叶,临床老太的床位已经换上雪白新单。
穿摄影马甲的男人在走廊支起三脚架:"我们是都市频道的,想采访下网络筹款的事..."阿爸冲进来时浑身河腥气,裤腿冻成两个冰筒子。
他哗啦抖开蛇皮袋,七八条黄鳝扭动着摔在护士站台面上:"新鲜野生的!您看能抵多少药钱?"4住院部大厅的电子钟跳成八点整时,穿皮夹克的记者正在调整反光板。
他脖子上挂着两张工作证,一张写着"都市频道",另一张是"水滴筹志愿者"。
"小朋友看叔叔这里。
"摄影师跪在瓷砖地上,镜头盖蹭着我手背的留置针,"把确诊报告举高些,对,让红章露出来..."阿爸的解放鞋在镜头外来回搓动,鞋底沾着干涸的鳝鱼血。
女记者香水味刺鼻,她别麦克风时胸针勾住了我的氧气管:"爸爸可以说说怎么发现病情的吗?"阿爸喉结动了动,后槽牙咬得腮帮发硬。
忽然抓起床头柜的玻璃药瓶:"那天在灶屋..."女记者突然伸手挡住镜头:"这段剪掉,重新来。
""您要自然些。
"她掏出湿巾擦阿爸脸上的鱼鳞,"就说'那天给孩子做饭突然流鼻血',明白吗?"阿爸的喉结又滚了滚,汗珠顺着补丁领子往下淌。
对床老太的女儿凑过来抹眼睛:"多乖的娃,我捐二十。
"她往镜头里扔钞票时,腕上的转运珠磕在床栏上叮当响。
女记者立刻把话筒转过去:"您作为病友家属..."我数着吊瓶里的气泡,看反光板把阿爸的白发照得雪亮。
他正盯着护士站上那篮塑料假花,花蕊里落着只死苍蝇。
"这是孩子最后一本练习册。
"女记者突然从蛇皮袋掏出我的算术本,封皮上还沾着菜市场的泥点,"上面写着'我要当老师'..."她翻开空白内页的手在抖,美甲片折射出彩虹光。
阿爸突然夺过本子往怀里揣,纸页撕裂声惊动了打盹的护工。
女记者使了个眼色,穿蓝马甲的志愿者立即按住阿爸肩膀:"大叔,这是为了筹款效果。
"镜头重新亮起时,阿爸的嘴唇在哆嗦。
他背课文似的念着女记者写的台词:"求求...求求好心人..."话没说完就弯腰干呕,黄胆水溅在志愿者运动鞋上。
捐款箱是连夜用有机玻璃赶制的,边角还粘着木工胶。
第一个钢镚落进去时,阿爸正在厕所抠喉咙。
穿校服的中学生隔着门缝拍视频,闪光灯在瓷砖上炸出青白色。
"已经筹到三万了!"女记者晃着手机闯进病房,屏幕光映着阿爸青灰的脸。
他正用勺柄碾碎止疼片,药粉洒在"爱心人士名单"上。
走廊忽然炸开哭嚎,穿裘皮大衣的女人揪着护工头发撞墙:"敢偷拍我家小宝?"她的铂金包砸中捐款箱,硬币瀑布般泻在护士站地面。
阿爸突然扑跪下去捡钱,钢镚卡在瓷砖缝里叮叮响。
女记者高跟鞋尖踢过来个五毛硬币:"小心别入镜。
"她对着小镜子补口红,"待会拍个父女相拥的镜头。
"黄昏时来了群戴红领巾的学生,摄像机追着他们往我床头塞千纸鹤。
孩对着话筒背稿:"我们要学习张望同学抗击病魔的精神..."他爸在后面举着手机直播,美颜滤镜把我的脸照成惨白。
等人都散了,阿爸蹲在消防通道数钱。
他舔着皲裂的拇指捻钞票,纸币上的血指纹在安全出口绿光里发亮。
记账本是从护士台顺的医嘱单,背面写着歪扭的"李老板200""王老师50"。
"买个猪蹄炖汤。
"他舔着起皮的嘴唇,"再扯六尺细棉布给你当月经带。
"手指在"手术费"那栏反复画圈,钢笔水晕开了生死线。
深夜被闪光灯晃醒时,穿洞洞鞋的男人正在拍我输血的胳膊。
他手机贴着防窥膜,但直播间的点赞音效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家人们看好了,这就是上午热搜那个..."阿爸抄起尿壶砸过去,塑料壶在墙上炸开的巨响惊动了整层楼。
保安赶来时,那人正举着带血丝的手机屏叫嚷:"我捐过钱的!拍个照怎么了?"女记者第二天带来束蔫巴的康乃馨:"有个企业家愿意资助十万。
"她粉底盖不住黑眼圈,"但需要你们举着支票牌合照。
"阿爸正在泡方便面,手指被开水烫出个亮泡。
拍照时我的假发总往下滑——那是志愿者捐的童装假发,发网勒得头皮发麻。
企业家身上的古龙水呛得阿爸直咳嗽,他腕表卡在我输液管上,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
捐款箱满的那天,护士长送来个粉红信封:"患者家属写的感谢信。
"她指甲油是新涂的樱桃红,"电视台要存档。
"阿爸盯着我手背的针眼,突然抢过信纸撕得粉碎。
"写!"他把钢笔塞进我指缝,笔杆还带着鳝鱼腥气,"就写...写..."墨水在纸上聚成个黑点,顺着纹路晕成戴红领巾的笑脸。
穿裘皮大衣的女人突然踹门进来,她的香奈儿外套沾着汤渍:"穷疯了吧?把我家捐款记录拍进去算怎么回事?"美工刀划破感谢信时,阿爸正把撕碎的支票牌往嘴里塞。
最汹涌的捐款潮是在视频上热搜那天。
穿汉服的主播们在病房外排队,打光灯把走廊烤出胶皮味。
有个姑娘往我枕边放了个玉镯:"这是开过光的..."她对着镜头比心时,镯子被后面的人挤落在地。
阿爸突然大吼着挥舞扫把,人群潮水般退去。
他踩到散落的千纸鹤滑倒时,我听见骨头撞地的闷响。
捐款箱翻倒在血泊里,钢镚粘着血丝滚进各个病房。
女记者最后来收设备时,阿爸正用牙签挑捐款箱缝隙里的硬币。
她高跟鞋尖碾过一张感谢卡:"记得发条正能量朋友圈。
"卡片上印着"抗癌小天使"的金粉簌簌飘落。
等月光浇满病房时,阿爸在数第五遍善款。
他拇指上的裂口把钞票染出淡红,记账本边缘卷得像烫过的鱿鱼须。
护士来换药时,他突然拽住人家袖口:"这钱...这钱够换骨髓不?"窗外飘进烤红薯的香气,走廊电视正重播我们的新闻片。
镜头里的阿爸在憨笑,背后墙上的"卖"字血迹被P成了爱心涂鸦。
5化疗药液是种诡异的粉橘色,像掺了色素的小熊软糖。
我数着第27滴药水坠入滴管时,走廊传来滑轮床的吱呀声。
新来的女孩裹着鹅黄羽绒服,睫毛上还粘着雪粒。
"我叫月月。
"她说话时露出虎牙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