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 局第一章 新政危局民国二十四年的雨季,
仿佛是天公为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提前唱起的挽歌。连绵的阴雨持续了半月,
仍未有停歇的迹象。江北临时政府大楼那栋西洋式建筑的青砖外墙,被雨水浸染成深黑,
墙脚蔓延着湿滑的苔藓。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凿出深浅不一的水洼,
倒映着铅灰色、仿佛永远也化不开的天空。会议室里,氤氲的水汽和烟草味混杂在一起,
闷得人喘不过气。林悦放下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财政报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那里已被她翻得微微卷起。报告上的数字触目惊心——战后重建像个吞噬银元的无底洞,
学校、医院、道路、桥梁,哪一项都刻不容缓。而南方政府当初白纸黑字允诺的援助,
却像这窗外的雨,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至今未能到位一分一毫。更让她心底发寒的,
是报告中几处语焉不详的账目。采购建材的价格高出市价三成,
抚恤金的发放名单出现了模糊的重复……这些不起眼的细节,
像白蚁般蛀蚀着江北本就脆弱的根基。她几乎能嗅到,某些曾经信誓旦旦的同僚身上,
已经开始散发出腐败的气息。她起身走到窗前,
冰凉的玻璃将室内的沉闷与室外的凄清隔绝开来。街道上行人匆匆,
油布伞在雨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干燥。一个报童赤着脚在积水里奔跑,
带着哭腔的叫卖声穿透雨幕:“号外!号外!南京方面重申政令统一!江北何去何从!
”声音凄清,像钝刀子割在人心上。远处,由旧祠堂改建的新式学堂里,
隐约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那是她力排众议推行教育改革的成果,
是她心中未来江北的希望。可如今,这希望之火在风雨中飘摇,随时可能熄灭。“主席,
”秘书长推门而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南方政府的特使已经到了。
他们要求立即会见,态度……很强硬。李维民特使还特意强调,
他带来的是陈总司令的亲笔手令。”林悦缓缓转身,深蓝色的制服裹着她清瘦的身躯,
衬得脸色更加苍白。这半年来,她以女子之身执掌江北政务,
周旋于旧式官僚、地方豪强和虎视眈眈的南京政府之间,早已心力交瘁。但她不能倒下,
窗外那些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百姓,还在指望着这脆弱的临时政府能给一条活路。
“请他们到第一会议室,我马上就到。”她走到墙边一面水银有些剥落的镜子前,
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衣领。镜中的女子,眉眼间的青涩早已被风霜磨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履薄冰的坚毅与沉静。她知道,今日的会面,
将是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结果,可能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能决定江北的未来。
第一会议室里,红木长桌光可鉴人,空气却冰冷得凝滞。
南方政府的特使李维民早已好整以暇地坐在客位,这位毕业于剑桥大学的年轻才俊,
穿着伦敦萨维尔街定制的西装,头发用发油梳得一丝不苟,连嘴角那抹公式化的微笑,
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他身后站着两名随从,身姿笔挺,神色冷峻,
军装腰间的武装带勒得紧紧的,暗示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林主席,”没有寒暄,
李维民开门见山,语气如同他敲击桌面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半年之期已到,
南京方面对江北的现状,非常不满意。”他将一份文件推过桌面,纸张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军队整编进度迟缓,税收政策与中央政令严重相悖,
甚至……还允许那些不合时宜的言论在报纸上出现。陈总司令很失望,他希望您今天,
能给出一个明确且令人满意的交代。”林悦在他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目光平静地迎向他:“李特使,江北刚刚经历战乱,民生凋敝,百废待兴。
军队整编涉及数万官兵及其家眷的生计,税收政策需贴合本地实际。若是操之过急,
只怕重建未成,反生内乱。这一点,想必南京诸公,能够体谅。”“体谅?
”李维民轻笑一声,带着讥诮,“林主席,现在是非常时期,全国上下需同心同德,
共赴国难。江北的特殊化,本身就是一种分裂。这不是请求,是命令。”他身体微微前倾,
目光锐利:“十日内,江北所有军队必须完成整编,接受南京军事委员会的直接指挥。
财税大权,需即刻移交中央派员接管。否则……”“否则如何?
”一个冷峻如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破了室内紧绷的平衡。陆凛大步走进会议室,
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稳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他显然是匆忙赶来,
墨绿色军装的肩章上还沾着野外带来的泥点和水汽,眉宇间带着连日巡视边境的疲惫,
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李维民。李维民的气势肉眼可见地弱了几分,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脸上那抹倨傲化为了些许不自然:“陆……陆将军。
”“回去告诉陈其美,”陆凛走到林悦身侧站定,目光如冰冷的刀锋,
刮过李维民和他的随从,“江北的事,江北人自己会解决。
还轮不到南京隔着千山万水来指手画脚。他若执意要战,”他顿了顿,声音不高,
却字字千钧,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陆某,奉陪到底。”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李维民脸色变了几变,最终,
他抓起桌上的帽子,深深看了林悦一眼:“林主席,陆将军,话已带到,望你好自为之。
我们……后会有期。”待特使一行人悻悻离去,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窗外的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绵密起来,敲打着玻璃,
也敲打着两颗紧紧相依、却又沉重无比的心。陆凛转过身,轻轻握住林悦放在桌上的手,
触手一片冰凉,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他心中一紧。“你不该独自承受这些。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林悦叹了口气,一直挺直的脊梁微微松懈,
任由自己将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肩头,汲取那一点令人安心的温度。“我只是在想,
我们辛苦维持的这片立足之地,这场短暂的和平,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李维民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南京是铁了心,不容江北有丝毫自主的可能。”陆凛沉默片刻,
目光投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朦胧的城市轮廓。“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暖意,“在听雨楼,你还是那个被困在方寸之地,
却倔强地想要看清世界的姑娘。现在,你却已经要独自面对这样的风浪了。”“是啊,
”林悦轻声应道,带着些许恍惚,“那时我只想活下去,想自由地呼吸。
现在……却要为整个江北的存亡操心。有时候午夜梦回,真希望时光能倒流,
回到那个虽然艰难,却相对简单的时候。”“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陆凛收紧手臂,
将她更紧地拥住,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从我们选择站在这里的那一刻起,
这条路,就只能走下去,没有回头岸。”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仿佛要淹没整个城市。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午后,两个背负着万千重担的灵魂紧紧相依,
试图从彼此身上汲取哪怕一丝前行的勇气。第二章 暗流汹涌深夜的少帅府书房,
烛火因窗外渗入的微风而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雨已经停了,
唯有屋檐积水滴落在石阶上的声响,嗒,嗒,嗒,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慌。
林悦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数十份从各地秘密送来的情报。她一份份仔细翻阅,越看,
心越沉,仿佛沉入了不见底的冰窖。南方政府不仅在边境线另一侧频繁调动部队,
举行针对性极强的军事演习,更危险的是,他们伸向江北内部的触手,
已经缠绕上了几个关键人物。最让她心惊肉跳的一份密报,
详细记录了三位主力师师长近期的异常动向。他们都曾是与陆家出生入死的袍泽,
都曾在战火中宣誓效忠。尤其是第一师师长张振武,他曾数次在战场上舍命救下陆凛,
是陆凛最为倚重和信任的臂膀。而密报显示,张振武的副官,
上个月曾秘密出现在南京一家不对外营业的俱乐部。“这是刚截获的,
用的是南京方面最新的密电码,我们的人破译了整整三天。
”周管家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张薄薄的译电纸放在桌角,声音干涩,
“陈其美向张师长许诺,事成之后,江北总督的位置,就是他的。”林悦闭了闭眼,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不得不扶住桌沿才能站稳。张振武……连他都倒戈相向,
江北的内部,早已被渗透得千疮百孔。局势之危,已非“危如累卵”可以形容,
根本就是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少帅……他知道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已经禀报过了。”周管家垂下眼,
不忍看她苍白的脸色,“少帅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人去了祠堂。”林悦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起身,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
走向府邸最深处那间供奉着陆家先祖英灵的祠堂。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和常年燃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祠堂内只点着几排长明灯和几支粗大的白烛,光线昏黄。陆凛独自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挺直的背影在跳跃的烛光中,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苍凉。
他正对着的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陆家先祖牌位,那些名字,
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代为守护这片土地流尽热血的英魂。“记得小时候,犯错或者迷茫时,
父亲常带我来这里。”陆凛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在空旷肃穆的祠堂里回荡,
带着空洞的回响,“他说,陆家的男人,可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不能跪着生,
不能对不起祖宗和百姓。可是现在……”他的声音里,
带着一种林悦从未听过的、深切的迷茫与疲惫。林悦在他身旁轻轻跪下,
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紧握成拳、青筋毕露的手。他的掌心粗糙,布满常年握枪留下的硬茧,
此刻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这些天,我总是在想,”陆凛转过头,
昏黄的烛光在他眼底明灭,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如果当初,
我们选择接受南京的招安,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兄弟阋墙的灾祸?
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信任我的将士,白白牺牲?”“然后呢?”林悦迎着他的目光,
语气异常坚定,仿佛要用自己的信念驱散他的犹疑,“看着江北百姓刚刚燃起的希望被掐灭?
看着我们制定的新政法令被废黜?看着这片土地重新变成某些人争权夺利的棋盘?怀安,
这不是你的选择,也不是我的。我们守护的,从来就不仅是这片土地,
更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是他们渴望安居乐业的心。”就在这时,
窗外“喀喇”一声惊雷炸响,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沉沉的夜幕,
将祠堂里密密麻麻的牌位照得一片森然。那些为守护家园而牺牲的陆家先辈,
仿佛正透过时空,沉默地注视着他们,无声地传递着不屈的意志。“你说得对。
”陆凛缓缓地、坚定地站起身,眼神里的迷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可言。陆家的人,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他走到香火缭绕的供桌前,双手郑重地取下一把置于正中的古朴佩剑。
剑鞘上铭刻着繁复的云纹,透着一股历史的厚重与肃杀。他“锵”的一声拔出半截剑身,
冷冽的寒光映亮了他坚毅的侧脸,剑身上,四个古朴的篆字清晰可见——“护国安民”。
“这把‘镇岳’,是陆家祖传之物,历代家主,都持此剑守护江北。”陆凛将剑归鞘,转身,
无比郑重地将它交到林悦手中,“现在,我把它交给你。悦儿,
如果我……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希望你能代替我,继续守护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
”林悦接过剑,手臂猛地一沉。这沉甸甸的,不仅是古剑本身的重量,
更是陆凛托付的如山信任,是江北万千生灵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