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三月五日清晨，青石村还沉在湿冷的雾气里。山道上无人行走，田埂边的水沟结着薄冰，村东头一间低矮土屋亮着灯，窗纸泛黄，映出一个伏案的身影。
许灿坐在药柜前，手里捏着杆小秤，一包一包地称量晒干的金银花。她的手指修长，指腹有茧，动作稳而快。桌上堆着几张汇款单，还有一本翻得卷边的账本，封面上写着“收支明细”四个字。她翻开最后一页，用铅笔写下：三月三日，药材支出四元二角；煤油一斤，八分；邮费三角五。下方一行红笔字格外醒目：每月十五，寄梁鹏飞三十元，雷打不动。
她是村里唯一的女村医，二十四岁，父母早逝，六年前接下这间“许氏卫生所”。木牌挂在门楣上，漆皮剥落，字迹模糊。屋里摆着两张旧诊床，一个药柜，墙角堆着晒药的竹筛。空气里飘着艾草和陈年草药的气息，混着一点铁锅烧焦的味道。
邮差是上午十点到的。他穿着深绿制服，脚上沾泥，从布包里抽出一封信，递进来时说了句：“省城来的，家属院寄的。”
许灿接过信，道了谢，手指却停在信封边缘没动。信封上的字她认得——梁鹏飞的笔迹，工整清秀，从前每封信开头都写“灿妹亲启”，结尾总加一句“勿念，我好，你保重”。
可这次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她拆开信，纸页很薄，只有半张。上面写着：“灿，我已成家，妻子贤惠，孩子满月。你我缘分尽矣，勿再等候。”
字不多，也没解释，像一把刀直接插进胸口。
她把信放在桌上，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坐回椅子，盯着账本发愣。外面鸡叫了一声，风吹得窗纸哗哗响。
梁鹏飞是她未婚夫，城里人，考上了省城师范学院。六年前，他站在村口说：“等我四年，毕业后就回来娶你。”她点头，从此扛起诊所，采药、看病、熬药，夜里翻医书，白天赶集卖草药。每月十五，准时寄钱。三十元，后来涨到三十五，再后来四十。六年下来，一共一千二百七十三元六角。
这笔钱能买两头牛，能盖半间新房，能供一个孩子从小学读到高中。
她不是没想过问他婚期。去年冬天她写信问：“年后能回来一趟吗？”他回：“忙，课多，等暑假。”再问，他就说“别操心这些，你顾好自己”。
三个月前那封信，字迹潦草，连“勿念”都写歪了。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可还是把钱寄了出去。
现在这封信来了，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过去六年全抹了。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蓝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叠信，最上面几张是早年的，信纸干净，字迹温柔。“今天食堂打了肉，我想着你肯定也想吃。”“梦见咱们在村口老槐树下成亲，你穿红袄，我戴大红花。”“你是我的光。”
越往下，信越短，语气越冷。最后一张，就是今天这封。
她又翻出婚书。红纸黑字，写着“许灿与梁鹏飞，自愿结为夫妻，白首不渝”。下面是两人签名，还有两个手印。那是五年前腊月写的，那天雪下得大，她在灶上热了米酒，他笑着说：“等我回来，咱们就办酒。”
她盯着那行“白首不渝”，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走向灶台。
炉膛里还有余烬。她蹲下，往里添了几根干柴，火苗慢慢窜起来。她先把婚书放进去，纸角卷曲，变黑，燃烧。接着是那些信，一张张扔进去。火光跳动，映在她脸上，半明半暗。
她没哭，也没喘大气，只是静静看着火。火焰吞掉“你是我的光”，烧尽“等我回来”，最后连那句“勿念”也化成灰，随风飘走。
火熄了，她坐在灶前，膝盖上放着一根银针。那是祖传的，针身细长，尾部刻着“许”字。她用拇指轻轻摩挲针尖，指尖被刺了一下，渗出一点血珠。她没管，只把针收回布袋，挂回腰间。
傍晚前，她打开药柜，在抽屉里翻找。原来贴着“待寄汇款”的标签被撕下，她重新写了一张纸条：“自购《中医基础理论》《草药图谱》”。字写得用力，笔画刚硬。
她脱下那件穿了六年的靛蓝色粗布褂。袖口磨破了，领子发黄，洗得没了颜色。她从箱底拿出一件新衣——深蓝色，粗布裁的，但剪裁齐整，袖口锁了边。换上后对着镜子照了照。头发依旧用木簪绾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神不一样了。
邻居王翠花敲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巷口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是王翠花，五十出头，村里有名的热心肠。丈夫早年病故，她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如今儿子在镇上供销社上班。她嗓门大，爱管闲事，但心软，见不得人受苦。谁家吵架她去劝，谁家缺粮她偷偷塞米，村里的大事小情没有她不知道的。
她推开门就嚷：“灿啊，我给你带了俩鸡蛋，补补身子！”说着把个蓝布包塞进药筐，一眼看见桌上的空信封，“怎么？鹏飞又有信？”
许灿摇头，“没有别的事。”
“那你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累着了？”王翠花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该不会……他真在外头成家了吧？”
许灿没答，只是低头整理药包。
王翠花叹了口气，“我就说嘛，城里人哪会真回来娶咱们乡下姑娘？他读书那几年，你供他吃穿，他倒好，翅膀一硬就飞了。”
许灿抬起头，“我不等了。”
“啥？”
“我说，我不等了。”她声音不高，但清楚，“从今往后，钱我自己花，日子我自己过。”
王翠花愣住，随即拍大腿：“对！早该这样！你一个姑娘家，守这破诊所，供他读书，图啥？他配吗？”
许灿没笑，也没反驳，只把药箱背上肩，“今晚李寡妇肚子疼，我去看看。”
“这么晚还出诊？外头黑灯瞎火的！”
“她疼了一下午，拖不得。”
王翠花抓起手电筒塞给她，“拿着！路上当心！要是那姓梁的敢回来，我第一个拿扫帚轰他！”
许灿点头，推门出去。
夜风冷，吹得路边柳枝乱晃。她走在土路上，药箱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银针在囊中微微作响。身后，那间低矮的诊所灯火渐暗，门楣上的木牌在风里轻轻摇晃。
但她没回头。
她走得稳，脚步实，一步一步，踩进前方的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