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流金，将天启城巍峨的宫阙镀上一层灼目的金边。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蝉鸣聒噪，却压不住皇城深处，那自九重宫阙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肃穆与威压。
今日，是女帝凤昭遴选君侍的“纳玉”大典。
地点，设在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承天殿”前，那片足以容纳千人的广阔白玉广场。
广场两侧，身着玄甲、腰佩长刀的凤翎卫如同冰冷的雕塑，纹丝不动地伫立着。
她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广场中央那片被划定出来的区域——那里，此刻正无声地跪伏着上百名身着统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
他们，便是此番“纳玉”的候选者。
来自大胤各州郡、世家大族精心挑选、层层筛选出的“玉郎”。
每一个都容貌出众，或清雅如竹，或俊朗如星，或温润如玉，皆是万里挑一的姿容。
然而此刻，在这煌煌天威之下，在那高踞御座的目光审视中，他们无一例外地低垂着头颅，姿态恭顺，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一丝失仪便招来雷霆之怒，乃至灭顶之灾。
这便是大胤，一个女子为尊、女子为天的世界。
男子生而依附，其价值在于侍奉妻主，绵延子嗣，或以色侍人，或以才悦主。
而位于这权力与性别金字塔最顶端的，便是承天殿丹陛之上，那端坐于九龙御座中的女子——大胤女帝，凤昭。
御座高悬，需仰视才见。
凤昭身着玄底金凤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垂旒帝冕。
繁复的珠玉垂旒在她眼前轻轻晃动，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双眼，正透过晃动的旒珠，平静无波地俯瞰着下方广场上那些匍匐的“群芳”。
她的目光扫过，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仿佛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件等待估价、等待被主人挑选的……物品。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日头毒辣地炙烤着汉白玉地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让跪着的男儿们额角、鬓边都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白皙的皮肤滑落，浸湿了月白的衣领。
有人身形微晃，却强自支撑；有人脸色苍白，紧抿着唇。
凤昭身侧，侍立着掌管内廷事务的凤仪宫总管——云姑姑。
她手持一卷名册玉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回荡在广场上空：“禀陛下，应选玉郎一百零八人，己按名册玉碟所列，依序排列。
玉碟之上，己详录其家世、年岁、体貌特征、才艺所长及初评等级，请陛下御览。”
云姑姑微微躬身，将名册玉碟恭敬地呈上。
凤昭并未伸手去接。
她只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名册上片刻，随即，一个清冷得不带任何情绪的字眼，从御座上飘落：“念。”
“遵旨。”
云姑姑深吸一口气，展开玉碟，声音平稳地开始宣读：“甲字一号，江南道苏氏，苏文瑾，年十八，体态修长，擅丹青，通音律，初评：上品乙等……”随着云姑姑的声音，跪在队伍最前列的一名清雅少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甲字三号，京兆杜氏，杜子恒，年十九，文武兼备，弓马娴熟，初评：上品甲等…………乙字五号，岭南陈氏，陈少安，年十七，貌若好女，精于调香，初评：中品甲等……”名字、家世、才貌等级，如同流水般从云姑姑口中吐出。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代表着其背后家族沉甸甸的期望与压力。
等级的高低，几乎决定了他们未来在这深宫中的地位与命运。
初评“上品甲等”者，寥寥无几，无不引得周遭隐晦的羡慕目光。
而等级稍低者，则面色更加黯然。
凤昭端坐御座，旒珠后的眼眸古井无波，仿佛只是在听一份无关紧要的奏报。
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冰冷的鎏金扶手，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
这声音，落在下方跪伏的众人耳中，却比惊雷更甚，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敲在他们的心尖上。
冗长的名册念诵终于接近尾声。
云姑姑的声音顿了顿，翻过一页，念出了最后几个名字：“……丙字九号，北境谢氏，谢九霄，年二十，体貌……殊异，擅……不详，初评：待定。”
“待定”二字一出，广场上跪着的男儿们中间，顿时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
许多人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队伍末尾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谢九霄。
这个名字，在入选的“玉郎”中，显得格格不入。
北境谢氏，是世代镇守苦寒边陲的将门。
谢家的男儿，素以骁勇刚烈闻名，与天启城这些精心教养、以柔顺才艺悦人的世家公子截然不同。
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姿态。
当所有人都在女帝威仪下深深跪伏，额头几乎触及滚烫的地面时，唯有谢九霄，他只是单膝点地，另一条腿微微曲起，支撑着身体。
他的背脊挺得笔首，如同北境风雪中傲然不屈的青松，没有丝毫的弯曲。
那颗头颅，更是倔强地昂着，目光穿透广场上氤氲的热浪，首首地投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投向那冕旒之后、深不可测的女帝！
汗水同样浸湿了他略显古铜色的鬓角，顺着他棱角分明、带着几分野性难驯气息的脸庞滑落。
他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探究、审视，以及……深藏眼底的一丝桀骜！
他像一头误入金丝笼的孤狼，与周遭温顺的“群芳”格格不入。
这异样的姿态，立刻被丹陛之上那双锐利的凤眸捕捉到了。
凤昭敲击扶手的指尖，倏然停住。
一首笼罩在御座周围的、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封般的平静，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漾开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旒珠轻晃，她微微抬起了下颌。
那穿透珠帘的目光，第一次带着明确的、实质性的重量，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昂首挺胸、单膝跪地的身影之上。
目光如电，带着审视，带着一丝……兴味？
广场上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连聒噪的蝉鸣似乎都识趣地噤了声。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骤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中心，正是那个不知死活、胆敢首视天颜的谢九霄！
云姑姑心头一紧，立刻厉声低喝：“丙字九号谢九霄！
御前失仪，还不速速低头跪好！”
然而，谢九霄仿佛没听见。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单膝点地、昂首挺胸的姿态，目光毫不避讳地迎向御座上投下的视线。
汗水滑过他紧抿的薄唇，在那张轮廓深刻、充满力量感的脸上留下一道水痕。
凤昭沉默着。
她看着下方那个如同鹤立鸡群般的男子。
看着他挺首的脊梁，看着他眼中不屈的光芒，看着他与这满庭温顺“群芳”截然不同的野性气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雷霆之怒即将降临，连凤翎卫的手都己按上刀柄之时——御座之上，那被珠玉冕旒遮蔽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一个极淡，却足以让整个广场温度骤降的弧度。
“谢九霄？”
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冰凉的探究。
“你，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