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旁边坐着父亲和继母。
父亲的头发有些乱,继母握着我的手。“你醒了,医生说没事了,幸好抢救及时”,
继母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手术很成功,是先天性心脏病,跟你妈妈当年的病一样",
父亲脸上并没有很多表情。我的心猛地一沉。母亲就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去世的,
我竟然也遗传了。医生后来跟我说,那是一种叫什么LQTS 的一种特定情况,
一种先天性心律失常,部分人成年后才因情绪激动、运动等诱因发作,导致晕厥甚至猝死。
若首次发作被成功抢救,后续通过规范治疗,极有可能不会再复发。住院的半个月里,
父亲和继母隔几天会来医院。他们会给我带熬好的小米粥、小点心,
每次继母都带来一大束鲜花。"谢谢爸,谢谢阿姨",我对他们微微一笑。
我始终没有习惯叫她"妈妈",他们似乎也并不太在意,从6岁那年到如今我已大学毕业,
就这么一直过来了。母亲病逝后,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说只有爸爸一个最亲的人了。
但我从初中便开始住校,跟父亲和继母可以说聚少离多。
相比由亲爸、亲妈组成的那种原配家庭,我们之间难免会多一些拘谨与生分,
我的性格也由原来的活泼变得有些内向,这也是为什么我大学报考了计算机专业,
与程序、代码打交道,更令我感觉到自在。继母不能生育,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从小到大,
他们对我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合格的父母。出院那天晚上,我躺在病床,翻来覆去睡不着。
在庆幸死里逃生的同时,我深深感到生命的脆弱。我只记得在健身房跑步,突然眼前一黑,
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才听说是旁边人打了120。我不禁唏嘘,这一倒下,
极有可能我再也不会醒过来。我闭着眼睛,前半生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飘过。
母亲抱着我在院子里看栀子花,父亲出差回来给我带各种吃的玩的,
六岁那年夏天父亲手上陌生的疤,继母林薇的袖珍保险柜,
二十多年里父亲和继母的照顾……某些被我刻意淡忘的细节,悄悄地变得清晰起来。
第一章 陌生的疤1998年,我6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总缠绕着两股相悖的气味。
一股是母亲葬礼后残留的、混着香灰的冷意,另一股是院子里栀子花拼命绽放的甜香,
两者搅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别扭的夏天味道。客厅的八仙桌上,
母亲的黑白照片被一块浅灰色的绒布盖着边角。相框玻璃冰凉,不像她从前抱着我时,
脸颊总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那天下午,我正蹲在桌角数相框的木纹,
玄关处突然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是父亲出差回来了。好在,我还有爸爸。
我几乎是扑着跑过去的。父亲出差回来,总会在开门的瞬间张开胳膊,
一边问着:“陈雪晴同学,想爸爸了没?”一边把跑过来的我举得高高的。
从前我最期待父亲出差回来,因为每次都能收获开盲盒的惊喜,
糖果、漫画、新鞋子、各地特产,每次我都能开心好几天。可那天,我并不期待礼物,
我只希望跟爸爸在一起,一分钟也不想分开。但他没有张开胳膊,也没有送我礼物。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头发梳得比往常整齐,却似乎少了点从前的蓬松。
我看到他出现在门口,不知为何我周身一冷。“丫头,爸爸回来了。”看到我,他略一迟疑,
之后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带着点旅途后的沙哑,那只伸过来的手,似乎在半空中顿了顿,
最后只是轻轻碰了碰我的发顶。指尖的触感很陌生。说不上为什么,从那天开始,
我觉得爸爸变了。有次夜里我被尿憋醒,路过客厅时,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
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冷白的光。我发现,他的坐姿变了。
从前父亲坐沙发,总爱跷着二郎腿,疲惫的时候,也是靠在沙发上;可那天,他的双腿并拢,
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连呼吸都显得很拘谨。
听到响动,他猛地回头,眼睛在暗处亮得吓人。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熟悉的温柔,
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警惕,像受惊的野兽。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茶几,
玻璃台面发出“哐当”一声响。他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我吓得转身跑回房间,
“砰”地一声锁上了门。门外传来他的敲门声,声音很轻:“丫头,怎么了,快开门。
”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的声音和爸爸一模一样,长得也和爸爸一模一样,
可我就是觉得,他不是我的爸爸。多年以来,家政张阿姨一直照料我们家的生活,妈妈走后,
我的衣食起居由她担负起更多。爸爸工作很忙,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互动似乎更少了。
有一天晚饭后,爸爸进入我的房间,看着在书桌边独自玩积木的我,经过几次欲言又止,
还是开了口:"晴儿,妈妈走后你一直由阿姨照顾,爸爸,给你带来一个新妈妈好吗?
"我的身体一僵。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从前父亲的眼睛里总装着疼爱,可那天,
尽管他努力表现出温柔,但我只看到陌生。我盯着他的放在膝头的另一只手,
目光落在他虎口处的疤上。那道疤是我三岁时闯的祸。那天我踮着脚够厨房灶上的热水壶,
壶没够着,反而把整壶热水带了下来。父亲当时正站在我身后,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挡,
幸亏水还没有完全沸腾,但是洒到他的手上,也起了好几个水泡,后来慢慢恢复,
虎口处却因为接触壶身比较严重,结了一道月牙形的疤。那之后,我还是总免不了淘气,
有时妈妈会教育我不要闯祸,而爸爸总摸摸我的头:"虎父无犬女,跟爸爸小时候一样调皮,
但是要注意安全啊,伤到晴儿,心疼的是爸爸!"每当这时我总会留意到那个小小疤痕,
心里升起一种自责和心疼。因为最近的疏远,我有段时间没有留意过爸爸的手,那天的疤,
好像也变了。位置还是在虎口,形状也还是月牙形,可是,我说不上来,分明感觉不一样了。
第二章 生日的雪继母——林薇,很快搬了进来。我对她并不陌生,
她三年前应聘进入爸爸的公司,一直担任爸爸的秘书。她化着精致的妆,
年轻漂亮、身材姣好。印象中,他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悄无声息的,他们一起住进了原来爸爸、妈妈和我的家。对于这个所谓的继母,
我甚至并不想多看一眼。我们3个像是别扭地硬凑在一起。各怀心事。
那个时候我刚上了小学一年级,有天我生病了,额头的热度还没退,我拿着校医开的假条,
提前一小时推开家门。没到下班时间,想来没人在家,我拖着沉得发僵的腿往房间走,
却听见他们的卧室传来轻微的响动。脚步顿在门框边,我看见继母背对着门站着,
正鬼鬼祟祟地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塞进一个袖珍保险柜。她动作很快,
指尖在密码盘上按了三下,柜门“咔嗒”合上,之后迅速将它放进床底拉屉的最里面,
用一些她的衣物完全盖住。我赶紧往后缩了缩,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
我轻手轻脚下楼出了门,再次开门时发出很大响动,装作刚回来的样子。
她在偷偷摸摸干什么?!但是身体实在难受,经过刚才的紧张后更觉无力,
我只想马上回到床上睡觉。好在最终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并不知晓我看到了她刚才的动作。
由此我对她心怀戒备,而更加亲近不起来。他们对我,其实可以算得上尽职,
吃的、穿的、玩的,也没有亏待过我。但是整整半年,
我每天都感觉置身于一个莫名陌生、甚至可怕的世界,我的心被恐惧占据,无所适从。
爸爸是做建材生意的,当时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甚至公司在全省也算颇有实力。
以往每年年会,他都带妈妈和我一起参加。那年,参加的变成了他、秘书和我。
宴会厅的水晶灯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爸爸笔挺的深灰色西装上,
也落在他身边继母林薇的米白色礼服裙上,她自然地挽着爸爸的胳膊,
笑容的弧度像是提前排练过。“丫头,跟王叔叔问好”,爸爸回头看我。王总笑着走过来,
我攥着裙摆,眼神定定的,没说话。林薇见状,忙笑着打圆场:“小孩子怕生,王总别介意,
我们雪儿平时很乖的。”她说着,还想伸手拍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谁惹我们小丫头了,今天连叔叔我也不爱搭理了?"他伸手摸摸我的头。
王叔叔是我爸的大学同学,两人关系不错。他是商人世家,毕业后我爸创业开公司,
他便来一起帮助公司发展。爸爸迅速掩饰掉尴尬,拉着王总离开去应酬。“陈总,林秘书,
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啊。”旁边有人打趣,林薇的脸颊泛起红晕,爸爸也笑了笑,没说话。
我看着他们,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难受得厉害。宴会厅里的音乐还在响,
舒缓的华尔兹旋律绕着吊灯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我觉得那音乐吵得人头疼。
爸爸和林薇站在一起,无意中两人一扭头,看到了独自坐在角落盯着他们的我。
他们同时一愣,回望我的眼神有瞬间的停滞,深远而陌生。“你不是我爸爸!
”这句话不由自主的从我嘴里喊出。我不顾周围突然的安静,起身跑出了大厅。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化解当时的尴尬,又也许大家都会觉得,
这只不过是小孩子对一个陌生新家庭的正常情绪。总之那次年会之后,
他们似乎更加注意增进跟我的关系。林薇到来后不久,他们辞退了张阿姨,
又重新招了一个新的阿姨。林薇一边上班帮助爸爸处理公司的事,一边帮忙照料我。
我那时正值一年级寒假,他们经常带我一起出去玩,去动物园、游乐场,
爸爸会给我买各种玩具,林薇也经常会亲自下厨,做我喜欢吃的。那天是我六岁生日,
白天他们带我玩了一天,傍晚回到家,窗外飘起了雪花。林薇在厨房忙碌,
爸爸送给我一只雪白的毛绒兔子当作生日礼物。“林阿姨熬了草莓酱,
说要给你做会‘下雪’的蛋糕”,爸爸声音放得很轻,我捏着兔子耳朵,没说话。
妈妈生我的那天下着雪,所以我的名字中有"雪"。我喜欢雪。我也喜欢我的名字,
因为是爸爸妈妈起的:“希望我们的宝贝,像雪花一样冰雪聪明,又像晴天一样阳光明媚。
”他们的声音,言犹在耳。厨房传来碟子碰撞的轻响,我踮着脚往门缝里看。
林薇正把白色的奶油抹在蛋糕上,爸爸在旁边递水果。雪花好像更密了,落在窗台上,
积起薄薄一层。我突然想起去年生日,妈妈也是这样在厨房做蛋糕,爸爸在旁边帮忙,
我举着小旗子在中间跑。一瞬间,这一幕如此熟悉。晚上躺在床上,
窗外的雪还在扑簌簌地下着,舒服的被窝里,6岁的我清醒着,好久好久。
蛋糕的香甜味道依稀留在唇齿间,我起身把毛绒兔子放在了床头。慢慢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睡意袭来,我逐渐沉沉睡去。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梦里有爸爸、有妈妈、有我、有蛋糕、有玩具、有雪花……也许是这次生日,
小小的我逐渐开始放下了戒备。就这样,在这样的一个新组合中,我慢慢长大。
第四章 他变了吗我就这样躺在病床上,回忆往事一幕幕。许久,我起身去上厕所。
回来经过护士站,听到两个小护士在窃窃私语,好像提到我。
出于好奇我便停了下来:“16房2床的小姑娘真可怜,
手术时她的父母对她好像一点都不关心。”“唉,你是不知道,她那是后妈,
有后妈就有后爸,不奇怪!”“转入普通病房后,倒是来过几次呢。”“表面的热情嘛,
这要是换成亲妈,不得白天晚上寸步不离啊!”…………回到病床躺下,心里有些乱乱的。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是的,是那个念头!"他不是我爸爸!
"——6岁那年,爸爸出差回来后一段时间的恐怖感受,突然再次向我袭来,
让我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冰透。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我说不上来,
但是分明,就是不一样。不对,一定哪里是有问题的!生命脆弱,我决定,
一定要查清楚真相。我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我的内心永远不会安宁。
出院后,我请了长假,开始偷偷调查父亲的过去。我第一个要找的人,是当年的王总,
王叔叔。他是父亲的大学同窗兼同事,算是父亲当年最亲近的人之一,只是这些年少了联系。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离开,自己创立了公司。我辗转联系到他,
约定在一家老茶馆见面,这里是我记忆里他和父亲常来的地方。他头发已有些花白,
但是依然身体健壮、精神矍铄。“这丫头,这么多年销声匿迹的,
终是不像小时候一样跟叔叔亲了”,坐定后他定睛看看我。他的语气很亲切,
就像小时候每次来家里做客时一样。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叔叔,
我有些事想问问您,是关于我爸。”听到我的问题,他的眉头一皱,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缓缓开口:“哦?你爸?什么事你说。”我抿了一口茶,
定了定神开口道:“您记不记得我妈走后,有一次爸爸出差,大约10几天才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虽然这事在我印象深刻,但是可能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寻常之事,
早已忘记也极有可能。没想到他竟然记得。他看着我满怀期待的眼神,
垂了垂眼帘开口道:“那次出差是去B市谈一个重要的项目,本来计划一周就回来,
结果却拖了10多天。期间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只说是有些小问题,处理好很快就回来。
”“还有吗?”我追问到,心脏不由得加快了跳动。“丫头,你想问什么?”“叔叔,
那次出差,爸爸是不是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我斟酌着,谨慎而认真地问道,
“您有没有觉得,爸爸回来后,有些不一样了?”只见王叔叔一愣,瞬即恢复深情:“丫头,
这么多年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他定了定:“他回来之后不久,便把我调到了一个闲职,
虽说给了原来三倍的酬劳,但是公司是我和他一步步做起来的,里面有我们两人共同的心血,
就像我们的一个孩子。”说到这里他再次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段不愿提及的遥远的过往。
我会心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继续道:“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以我的了解,
他不该是这样的为人。”“那您质问过他吗?”我问道。“当然问过。他说公司起来了,
希望我享享福,不希望再让我跟以前一样日夜操劳。呵呵,不过是些搪塞之词。
我觉得伤心至极,很快就愤然离职了。”时隔这么多年,说起此事,他似乎还有些失神。
我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同情和自责,我并不想引起他不好的回忆。沉默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