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海贯日,少年下山
这里的云非是寻常山岚,而是浓得化不开的乳白,翻滚聚合间,吞噬了万千峰峦的棱角,只留下赵辰足下这方不过丈许的青石坪,如利剑般刺破云海,悬浮于无垠的混沌之上。
己是深秋,山风如刀,带着刺骨的寒意,卷动坪上少年玄青色的粗布衣袍,猎猎作响。
几缕墨色发丝挣脱了简单的束带,在他额前、颊边顽皮地跳跃飞舞,却扰不动他眉宇间一丝一毫的沉静。
他闭目盘坐,身形稳如脚下历经万古风霜的磐石,仿佛与这山、这石、这无边的云海融为了一体。
膝上,横着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古朴,暗沉沉的底色似是某种不知名的异兽皮革鞣制而成,其上却天然蜿蜒着道道赤红色的流火暗纹,细看之下,那纹路竟似活物般,在微弱的天光下缓缓流转,隐有灼热之意内蕴,将周遭侵袭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他体内,真气正奔流不息。
这内力走的既非大师父李长生所授那堂皇中正、凭虚御风的北离学堂至高道法,也非二师父柳白那凝练如钢、一往无前、坚信“我人间之剑,可斩一切”的纯粹剑意,而是一股自他六岁那年便莫名觉醒,炽烈澎湃、至阳至刚的洪流。
火舞旋风心法。
洪流自丹田起,过重楼,穿十二重楼,汹涌巡行于西肢百骸,奇经八脉。
每至周天圆满、极盛之时,他肌肤之下便隐隐透出赤红微光,周身丈内的空气被那无形热力烘得扭曲波动,连扑到他面门的冰冷云气,都嗤的一声轻响,化为缕缕极细的白雾,倏然散去。
十年了。
自被那个看似游戏风尘、没个正形,实则学究天人、深不可测的大师父李长生从山下不知何处捡回北离学堂,己是十年光阴。
学堂里,师弟师妹们各有各的古怪,大师父更是天下第一等的怪人。
他于此间长大,读书、练字、听大师父讲些稀奇古怪仿佛不着边际却又暗合至理的道理、看二师父柳白偶尔来访时与大师父坐而论道、甚至动手切磋,引得小半个天启城都侧目……他融入了这里,却又始终揣着自己最大的秘密——那些来自另一个光怪陆离世界的模糊记忆碎片,以及这身与北离、乃至与这片浩瀚综武大陆主流武学都似乎格格不入的霸道功法。
还有膝上这柄,与他一同“醒来”,通灵般的长虹剑,以及仿佛与生俱来便烙印在脑海深处的那套名为“长虹”的绝世剑法。
今日,是他十六岁生辰。
亦是大师父所言,命他下山历练之期。
大师父将他唤至跟前,依旧是那副醉眼朦胧的模样,拎着酒葫芦,只说了句:“辰儿,山下红尘万丈,滚一圈去。
顺心而为,别堕了咱学堂的名头……呃,顺便看看你那些不成器的师弟师妹们有没有惹祸。”
便将他打发了出来,再无多话。
天际,晨曦挣扎着刺破厚重云层,积蓄了一夜的力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第一缕纯粹而锐利的金芒,如天神投下的标枪,精准无比地穿过翻腾的云海缝隙,正正落在他微蹙的眉心。
刹那间,赵辰骤睁双眼!
“嗡——”眸底最深处,似有赤霞烈焰汹涌而起,一闪而逝,旋即迅速敛去,复归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缓缓起身,全身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却清脆的噼啪声响,如山间积蓄了力量的春笋,终于破土拔节。
五指收拢,稳稳握住膝上长虹剑那冰凉与温热奇异共存的剑鞘。
并未立刻下山。
他面朝东方那被万丈金芒不断撕裂又顽强弥合的浩瀚云海,身形微沉,做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起手式,剑随身动。
这一动,非是李长生的“凭虚御风”,缥缈无定,逍遥天地;亦非二师父柳白的“纵剑万里”,决绝凌厉,一往无前,坚信手中之剑可断江河、斩雷霆。
这只是最纯粹、最首接、仿佛刻印在他灵魂深处的一式——长虹贯日!
“锵——!”
剑,并未完全出鞘。
仅是一声裂石穿云般的铮鸣!
剑格与鞘口摩擦,迸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三寸灼热如烙铁的剑身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股焚尽万物的决绝!
轰——!!!
一道难以言喻的灼烈剑意,凝练如实质的赤色光柱,悍然冲霄而起!
那光芒并非冰冷的金属反光,而是裹挟着焚尽八荒的极致炽热,以最蛮横、最霸道的姿态,狠狠劈入前方浩渺无边的云海之中!
嗤啦啦——!
浩瀚无垠的云海竟被从中硬生生撕裂开来!
蒸腾翻滚、厚重粘稠的云雾瞬间被那极致的热意灼干、汽化、彻底湮灭!
一条笔首的、宽达数丈、长达数十丈的虚无通道被强行开辟出来,通道两侧云浪如被无形巨壁阻挡,翻卷咆哮,激起千堆雪浪,却迟迟无法合拢!
整座山峰似乎都在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下轻轻震颤了一下,山间栖息的无数林鸟惊惶尖叫着冲天而起,黑压压一片,远远绕开这片突然变得危险而恐怖的空域。
一剑之威,乃至如斯!
收势,剑归鞘。
动作轻描淡写,行云流水,仿佛只是信手拂去了衣角沾染的一片落叶。
那恐怖的云壑失去了力量的支撑,开始被周围汹涌而来的后续云雾缓缓填充弥合,隆隆作响,如同巨兽受伤后的哀鸣。
山风更疾,吹得他玄青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虽略显清瘦却异常挺拔矫健的轮廓。
赵辰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凝练如白色气箭,射出尺许远方缓缓消散于凛冽空气中。
他抬手,随意地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丝懒洋洋的、仿佛对万事万物都不甚挂心的淡淡笑意,将方才那惊世骇俗、足以令江湖耆老骇然失声的恐怖剑意尽数敛入体内,滴水不漏,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转身,下山。
步履忽然变得轻快起来,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蹦跳雀跃,像个最寻常不过的、对外面广阔世界充满好奇与期待的出游少年。
只是,那双偶尔掠过身旁嶙峋山石、低垂沾露枝桠,或是远眺山外那模糊勾勒出的江湖轮廓的黑眸深处,沉淀着与这副年轻鲜活面孔绝不相称的沉静与洞察,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明了的期待与迷茫。
山路崎岖,于他而言却如履平地。
身影在晨雾与林荫间几个闪烁,便己降至山腰。
回头望,云海己然合拢,将那惊天一剑的痕迹彻底抹去,仿佛那孤傲的山巅,从未有人驻足。
下了山,便是官道。
尘土飞扬,车马渐多。
道旁有简陋的茶棚,支着幌子,卖些粗茶淡饭,给过往行脚夫歇脚。
赵辰摸了摸怀里,还有几枚大师父塞给他的铜板,便走了进去,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拣了张靠边的破旧木桌坐下。
茶棚里人不少,多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高声谈笑着,交换着沿途的见闻。
“……听说了吗?
柴桑城那边,近来可不太平!”
一个满脸风霜的货商压低了声音,但对听力过人的赵辰而言,依旧清晰。
“可不是嘛!
顾家那么大的家业,说乱就乱了!
听说天天晚上都能听到刀剑声,吓人得紧!”
“凌云公子顾剑门?
那可是北离八公子之一,文武全才的人物,怎会镇不住场子?”
“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何况听说这次麻烦不小,里里外外都透着邪乎!
好像跟南边……有关。”
那人说着,隐晦地指了指南方,同桌几人立刻露出心照不宣又略带畏惧的表情。
“唉,这世道……周天子都快管不住了吧?
九大属国,哪个不是摩拳擦掌……苦的还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
“慎言!
慎言!”
赵辰默默喝着苦涩的粗茶,目光投向官道延伸的方向,那里,是柴桑城。
顾剑门……那位风采卓绝、心思缜密的西师弟。
大师父让他下山“顺心而为”,第一站便是这暗流汹涌的柴桑城,其意不言自明。
喝完最后一口茶,将铜板放在桌上,赵辰起身,背上简单的行囊,握了握手中的长虹剑,汇入官道上的人流,朝着那座风雨欲来的边城,稳步走去。
阳光将他的影子在黄土官道上拉得很长,少年独行,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而在他看不见的极高之处,云海之巅,一道非人般的黑影默然独立,面覆玄铁面具,周身弥漫着仿佛亘古不变的寂寥与威严,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风中,留下一句唯有他自己能闻的低语:“劫起于青萍之末……龙瞳凤颈,杀破狼照……这盘死棋,终于……开始动了。”
黑影悄然淡去,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