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南方的梅雨季，像一头黏腻的巨兽，把整座小城裹在潮湿的呼吸里。雨丝不是落，是飘，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连空气都沉得能拧出水来。林晚星抱着刚领的高二新课本走在校园里，塑料封皮上凝着的细密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冰凉的触感像针，轻轻扎进掌心，又顺着血管往心里钻。
她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每一步都踩得极轻，生怕溅起的水花弄脏身上的浅蓝色校服。这校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细毛，却是她唯一能穿出门的 —— 另一件去年冬天被母亲煮面条时溅上的热油烫出个黑洞，至今压在衣柜最底层，母亲提过一次 “再买件新的”，后来也没了下文。
风裹着雨丝撞过来，校服后背瞬间洇出一片深色，凉意顺着脊椎往下爬，像有条小蛇钻进衣服里。林晚星却不敢停，早上出门时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绕：“领完课本就赶紧回，你继父晚上要回来，我没空伺候你这个闲人。” 她当时低着头，指甲掐进书包带，只敢应一声 “知道了”。父亲走后的第五年，母亲再嫁，这个家就成了她的 “暂住地”—— 继父待她客气，却从不会问她冷不冷；母亲的耐心全给了新家庭，对她只剩 “怎么又考这么差”“衣服怎么还没洗” 的抱怨。
穿过教学楼前的林荫道时，雨势忽然密了。梧桐树叶被雨水压得耷拉下来，水珠顺着叶脉滚成串，砸在林晚星的领口，凉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把课本往怀里又紧了紧，班主任下午在办公室说的话又飘进脑子里：“林晚星，分班考你还是最后一名，重点班不养闲人，下次月考再掉名次，就去普通班吧。” 语气不算重，却像根细针，扎在心上，疼得她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她知道自己笨。班里同学听一遍就能懂的数学公式，她要抄在错题本上反复看；别人半小时背完的英语课文，她得熬到后半夜才能记熟。为了留在重点班，她每天五点就爬起来背书，台灯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可成绩还是像绑了铅块，怎么也提不上去。“吊车尾” 的标签，从她踩着分数线进这所省重点起，就像块湿抹布，捂在她头顶，闷得她喘不过气。
路过画室时，虚掩的门里漏出暖黄的灯光，混着松节油的味道飘出来。那灯光太暖了，像极了父亲还在时，书房里那盏旧台灯的光 —— 父亲总在灯下帮她改作业，灯光映在他眼镜片上，晃得她心里软软的。林晚星的脚步顿了顿，本该直接去总务处领课桌椅的她，鬼使神差地推了推门。
画室里静得能听见雨打玻璃的声音，只有铅笔在画纸上摩擦的沙沙声，轻得像耳语。角落的画架前站着个男生，同款校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出几分清瘦的利落。他背对着门，黑色碎发垂在颈后，随着画笔的移动轻轻晃。指尖夹着的画笔在画布上扫过，深蓝色的夜空里便多了颗星，星子周围晕着淡淡的光，像把整个画室的暖光都揉了进去。
林晚星看得发怔 —— 她从没见过有人把星星画得这么活，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画布上跳出来，落在她掌心。直到男生忽然转过身，她才猛地回神，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跳得发慌。
是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却蒙着层淡淡的倦意，像雨天里雾蒙蒙的湖面，深不见底。他肤色偏冷白，在暖光里更显突出，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淡线。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没有惊讶，也没有好奇，只有漫不经心的打量，像在看窗台上落的一片叶子。
“找东西？” 他开口，声音比雨声还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又裹着点冷淡，像冰下的水。
林晚星的脸颊瞬间烧起来，攥着课本的指尖泛了白。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半天只挤出几个字：“不、不是，我路过…… 去总务处领桌椅。” 话没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却被他叫住。
“等等。”
林晚星的身体僵住了，她深吸一口气，把脊背挺得更直 ——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越慌，越要装得镇定。她缓缓转过身，就见男生的目光落在她胸前，嘴角勾了点浅淡的弧度，语气没什么起伏：“纽扣快掉了。”
她低头一看，果然，校服第二颗纽扣松垮垮地挂着，缝线断了大半，只剩一点棉线扯着，像随时要掉下来的眼泪。林晚星慌忙伸手按住，指尖碰到纽扣的瞬间，一段模糊的记忆忽然涌上来 ——
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期末成绩出来，她又是最后一名。母亲在客厅里吼她：“你怎么这么没用？你爸要是还在，肯定嫌你丢人！” 她攥着成绩单，跑出家门，躲在教学楼后的楼梯间哭。雨下得大，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冻得她牙齿打颤。
就在她哭得快喘不过气时，有人递来一张纸巾。她抬起头，眼泪糊住了眼，只看见个穿校服的背影，袖口沾着点蓝色颜料，身上有淡淡的松节油味道。男生没说话，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针线，小心翼翼地帮她缝纽扣。线穿过布的声音很轻，他的指尖偶尔碰到她的衣服，带着点暖意。缝好后，他又递来颗橘子糖，糖纸在雨里闪了下光，然后转身走了。她当时哭得太凶，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只记得橘子糖的甜，甜得让她暂时忘了疼。
后来，她再也没见过那个男生，却把这颗纽扣当宝贝 —— 委屈时摸一摸，好像就能多些勇气。
“谢谢。” 林晚星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眼眶却红了。她怕男生看出她的慌，转身就跑，脚步踩在地上的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跑出很远，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雨声敲得耳膜疼，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课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领桌椅时，总务处的老师看她眼睛红，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林晚星摇了摇头，说 “雨迷了眼”，然后低着头，把桌椅往新教室搬。桌子有点沉，她走得慢，额角渗出细汗，却不敢歇 —— 她怕回去晚了，母亲又要念叨。
回到教室时，晚自习铃声刚响。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划过纸的声音。林晚星把桌椅摆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 这里不会被老师注意到，还能看见窗外的雨。她拿出数学课本，摊开，可那些函数公式像绕在一起的线，怎么也理不清。
同桌张琪琪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晚星，你知道吗？咱们班新转来个艺术生，叫江辰，艺术附中的，拿过全国金奖！长得超帅，好多女生都在说他呢。” 张琪琪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星星。
林晚星只 “嗯” 了一声，指尖捏着笔杆，目光飘向窗外。雨还在下，玻璃上蒙着层水雾，把外面的世界糊成一片模糊。她又开始摸胸前的纽扣，指尖反复摩挲，心里乱糟糟的 —— 那个帮她缝纽扣的男生，会不会就是江辰？
不知道过了多久，教室门被推开。班主任领着个男生走进来，教室里瞬间有了些小骚动。林晚星抬起头，心脏又一次跳得发慌 —— 走进来的，正是画室里的男生。
“同学们，安静一下。” 班主任拍了拍手，笑着说，“这是新转来的江辰同学，艺术附中的，专业课特别优秀，以后就是咱们班的一员了。江辰，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江辰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讲台上，身姿挺拔。黑色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点眉眼。他的目光扫过全班，没停，最后落在林晚星身上，顿了一秒，又很快移开，像风吹过水面，没留下一点痕迹。
“大家好，江辰。”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冽又冷淡，没多余的话，自我介绍就完了。
班主任笑着打圆场：“江辰同学比较内向，以后大家多跟他交流。江辰，你就坐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吧，刚好有空位。” 说着，指了指林晚星旁边的座位。
林晚星的指尖攥紧了笔，指节泛白。她看着江辰拎着书包走过来，松节油的味道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清他袖口沾的蓝色颜料 —— 和去年冬天那个男生的，一模一样。
是他吗？林晚星在心里问。可她很快又摇头 —— 那个男生那么温柔，而江辰这么冷，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江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很轻，没发出一点声音。他从书包里拿出速写本和铅笔，翻开，低头就画，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林晚星偷偷瞥了眼他的速写本 —— 画的是窗外的雨景，梧桐叶垂着水珠，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路灯，连雨丝的弧度都画得细，像能摸出湿意。
一整晚的晚自习，林晚星没看进去一个字。耳朵里全是旁边铅笔摩擦的沙沙声，鼻尖绕着松节油的味道，指尖发烫。她无数次想开口问他：“去年冬天，是不是你帮我缝的纽扣？”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她怕得到否定的答案，怕连这一点仅存的温暖念想，都碎了。
终于，晚自习铃声响了。同学们收拾书包，三三两两地走，讨论着周末去吃新开的奶茶店，或者去看电影。林晚星收拾得很慢，她想等教室里没人了再走，不想跟江辰单独待着 —— 她怕自己忍不住，问出那句没底气的话。
可江辰好像不着急走，还在低头画画。林晚星深吸一口气，背起书包，放轻脚步朝门口走。
刚到教学楼门口，身后就传来脚步声，还有个熟悉的声音叫她：“林晚星。”
她的脚步顿住了，身体僵得像块石头。她缓缓转过身，就见江辰举着把黑伞站在雨里。雨丝落在他的发梢和肩膀上，校服湿了一片，他却好像没察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了之前的冷淡，多了点她看不懂的东西，像雾里的光。
“没带伞？” 他问，声音比刚才软了点，像冰化了一点。
林晚星点了点头，指尖攥着书包带，指甲快嵌进肉里。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声说：“忘记带了。”
江辰把伞递到她面前，伞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拿着吧，我家近，跑回去就行。”
林晚星抬起头，看着那把黑伞，又看了看他。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贴在额前，让他的冷意少了点，多了点柔和。她张了张嘴，想说 “不用了，我等雨停”，可话没说出口，伞就被塞进了她手里。
“拿着吧，别感冒了。” 江辰说完，转身就冲进雨里。黑色的身影在雨幕中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个小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林晚星握着伞柄，掌心的温度顺着指尖往心里钻，暖得她鼻子发酸。她站在原地，看着江辰消失的方向，眼泪又掉下来 —— 她想起去年冬天的橘子糖，想起刚才他递伞的手，想起他画的星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疼。
雨还在下，没要停的意思。林晚星撑开伞，一步步往家走。校服后背还是湿的，可课本是干的，伞柄是暖的。她摸了摸胸前的纽扣，指尖碰到那颗松垮的扣子时，嘴角勾了点弧度，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她不知道，这把伞，这场雨，这个叫江辰的男生，会在她的人生里刻下怎样的痕。她更不知道，此刻这份短暂的暖，会成为她后来无数个黑暗日子里唯一的光，也会成为她一辈子都好不了的伤口。
梅雨季的雨总没个准头，前一天还淅淅沥沥下着，第二天清晨却放了晴。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把前几日的潮湿晒出淡淡的水汽。林晚星背着书包走进校园时，看见梧桐树叶上还挂着水珠，被阳光一照，像撒了把碎钻，晃得人眼睛发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