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穹顶漏下一缕四月的阳光,浮尘在光柱中跳着金色的芭蕾。王婷婷踮起脚尖,
指尖掠过最上层书架积攒的薄灰,那些沉睡的旧书脊上凝结着年月的琥珀。
突然有风掠过耳际,她慌忙回头,看见樱花穿过敞开的雕花窗棂,
在深褐色的橡木地板上铺开淡粉色的涟漪。这是她转学来的第三日,
依然会在晨读时数错班级门牌。此刻她抱着的《高中课本》快要从臂弯滑落,
发梢粘着不知何时沾染的樱瓣。转角处的脚步声惊起一片光影,她后退半步,
撞进一片松香与墨汁交织的气息里。"当心。"低沉的声线像是大提琴擦过丝绒。
男生单手托住她怀里即将倾倒的书山,另一只手悬在半空,指尖还粘着泛黄的宣纸碎片。
他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腕骨处蜿蜒着淡青色的血管,虎口沾着靛蓝的矿物颜料。
王婷婷的视线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攀爬,在触及喉结处淡褐色的疤痕时骤然停驻。
春日的光晕中,男生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是古籍扉页上洇开的墨痕。
她注意到他胸前的名牌:高二1班,刘浩。"这些书,
"他的目光扫过她怀中的《纸张酸化防治》《中国装裱技艺》,"不是普通学生会借的。
"说话时喉间的疤痕轻轻颤动,像是蝴蝶振翅时抖落的鳞粉。王婷婷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露出缀着樱粉的耳垂:"我在找关于糨糊脱酸的方法。
城南旧书店有套光绪年间的《芥子园画谱》,虫蛀得厉害..."她突然噤声,
因为看见对方瞳孔骤然收缩,如同暗夜中的猫科动物遇见同类。刘浩的指节叩在书脊上,
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矿物颜料修复需要配合植物胶,但现代化学制剂会加速纸张老化。
"他从帆布包中取出牛皮笔记本,内页夹着的樱花标本簌簌作响,
"上周在琉璃厂找到的明代矾水配方,或许..."他们的对话被突然涌入的喧哗打断。
几个抱着篮球的男生撞开图书馆的雕花木门,汗水的咸涩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沉香味。
刘浩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身后的书架,一本《新华字典》轰然坠落。
在漫天飘散的仿古纸页中,王婷婷看见他苍白的指节死死抠住帆布包带,
像是溺水者攥住最后一根稻草。"抱歉。"他转身时衣摆扫过满地狼藉,
背影融进长廊尽头晃动的光斑里。王婷婷蹲下身,
发现那本牛皮笔记本正安静地躺在樱花堆里。翻开扉页,
钢笔字写着:"给永远十七岁的小浩——妈妈 2005.3.21"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
雨丝穿过樱花枝桠,在古籍修复室的磨砂玻璃上晕开蜿蜒的水痕。
王婷婷对着光源举起那页明代矾水配方,看见纸纹间嵌着细碎的金箔。
当她用镊子夹起第三片虫蛀的宣纸时,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落了工作台上的樱花。
刘浩站在逆光里,发梢滴着雨水,白衬衫贴在清瘦的脊背上。
他的目光掠过工作台上摊开的牛皮笔记本,
喉结滚动:"那张配方...""用松烟墨替代工业碳粉的想法很妙。
"王婷婷举起修复到一半的《芥子园画谱》,"但为什么要在糨糊里加樱花汁?
"她指着山水画边缘淡淡的粉晕,"这样修复后的折痕处,每到春天就会渗出花香吧?
"雨声突然变得绵密。刘浩的指尖抚过画谱上栩栩如生的兰草,
那些被重新拼接的碎片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因为..."他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
拽出藏在里面的银质吊坠。展开的坠盒里,褪色照片上的女人站在樱花树下,
怀里抱着修复到一半的《富春山居图》。王婷婷的瞳孔微微颤动。
她看见男生冷峻的轮廓在雨声中逐渐柔软,如同被春雾浸润的墨迹。窗外的樱花在雨中纷飞,
有些粘在玻璃上,拼成模糊的汉字形状。当刘浩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手背时,
两人同时缩回手,碰翻了盛着靛蓝颜料的瓷碟。暮色漫进窗户时,他们发现雨早已停了。
残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古籍堆叠的工作台上,仿佛两株依偎着生长的修竹。
王婷婷悄悄将笔记本塞回刘浩的帆布包,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盒——那是半盒德国进口的苯并三氮唑,常用于延缓纸张老化。
"明天..."刘浩的声音混着归巢雀鸟的啁啾,"要不要去看真正的《芥子园画谱》?
"他摊开掌心,躺在里面的铜钥匙泛着幽绿的光,"我母亲的工作室,在钟楼顶层。
"最后一瓣樱花飘落在王婷婷的素描本上,正好覆盖她清晨随手画下的男生侧影。
那个戴着银质吊坠的、喉间有疤的侧影。
第二章 琴键絮语暮春的雨水在彩绘玻璃上蜿蜒出虹色的泪痕。
王婷婷数着螺旋楼梯的铸铁台阶,铜钥匙在掌心沁出潮湿的绿锈。当她数到第三十三级时,
听见头顶传来纸张撕裂的脆响——那是种介于枯叶粉碎与丝绸裂帛之间的声音。
钟楼顶层的橡木门虚掩着,门缝渗出松节油与沉香的暗流。
刘浩的背影在斜射的晨光中化作剪影,他正将半透明的修复用纸举向天窗,
纸纹间流转的金箔像是被揉碎的星光。王婷婷的脚步声惊动了满室悬浮的尘埃,
那些在光柱中起舞的微粒突然凝滞,如同乐章休止符前的颤音。"这是澄心堂纸。
"他的指尖抚过工作台上泛青的纸页,"用青檀树皮混合沙田稻草,
要在山涧活水里浸泡二百零三天。"说话时喉间的疤痕微微发亮,像是嵌在瓷器上的冰裂纹。
王婷婷的素描本滑落在明代黄花梨画案上,惊醒了沉睡的歙砚。
她看见满墙悬挂的修复工具:犀牛角裁刀在阴影中泛着冷光,孔雀石研钵盛着未干的辰砂,
还有一整套宋代官窑烧制的调色碟,边缘残留着跨越百年的矿物结晶。
刘浩忽然掀开角落的苎麻遮布,尘埃飞舞间露出黑檀木钢琴流畅的曲线。
琴盖上堆积的《颜氏家庙碑》拓片雪花般飘落,露出琴键上斑驳的象牙纹路。
"母亲修复古籍时总要听肖邦。"他的指腹按下中央C键,共鸣箱震颤出带着铜绿的音色,
"她说纸浆纤维的舒展,和声学振动的频率..."尾音消逝在突如其来的沉默里。
王婷婷看见他颈间的银质吊坠在晨光中摇晃,坠盒内侧刻着模糊的德文字符。
当她的手指无意间碰到琴凳上的《夜曲》乐谱时,刘浩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力度大得让素描本的金属环扣硌疼了掌心。"别动那个。"他的瞳孔收缩成狭长的裂隙,
像是受惊的夜行动物。王婷婷这才发现乐谱边缘浸着深褐色的污渍,
五线谱间夹着干枯的樱花标本,那些本应***的花瓣呈现出不自然的靛蓝色。
道歉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远处突然传来礼拜堂的钟声。刘浩触电般松开手,
倒退时撞翻了清代红木多宝格。珐琅彩绘的颜料瓶倾泻而下,
群青与胭脂在青砖地上泼洒出抽象的血脉。王婷婷弯腰去捡滚落的玛瑙镇纸,
却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喘息——刘浩正死死攥着胸前的吊坠,指节泛出森森白骨。
"你的药..."王婷婷瞥见多宝格暗格里露出的氟西汀药盒,
却被男生突然爆发的琴声截断话语。刘浩的十指重重砸在琴键上,
错位的***在穹顶间碰撞出尖锐的棱角。他的额头抵着烫金的谱架,
破碎的音符从指缝间迸溅,像是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撕成碎片。
王婷婷的素描笔突然在乐谱背面游走起来。她画下钢琴共鸣箱里震颤的尘埃,
画下刘浩后颈被汗水浸湿的发梢,画下那些在琴声中簌簌抖落的金箔纸屑。
当暴烈的琶音渐弱成颤抖的余韵时,她将画纸轻轻放在谱架上。
画中的钢琴化作了古籍修复台,琴键变成排列整齐的宣纸残片,
低音区沉淀着靛蓝的矿物颜料,高音区飘浮着樱花汁染的淡粉。
刘浩的指尖抚过画中那个正在拼接纸页的小人,突然发现小人颈间也画着银质吊坠,
坠盒里飘出的不是照片,而是一串凝固的音符。暮色初临时分,
他们开始修复那套《芥子园画谱》。刘浩调试松烟墨的浓度,王婷婷用犀角刀裁切金箔纸。
当第八片虫蛀的山水被重新镶嵌时,晚风送来了音乐教室的钢琴声。
王婷婷忽然按住刘浩正在涂抹糨糊的手:"听,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暗红色的霞光里,
刘浩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栅栏状的阴影。他的手腕忽然翻转,
沾着糨糊的排笔在宣纸上划出连绵的弧线:"弹到第47小节时,
左手伴奏会模仿雨滴..."话音未落,远处的琴声果然传来水珠坠地的颗粒感。
王婷婷将樱花汁滴进调色碟,
靛蓝与淡粉在瓷白容器里晕染出紫罗兰的雾气:"要不要试试四手联弹?
"她举起刚刚修复完成的画谱,泛黄的山水间隐约可见肖邦乐谱的暗纹,
"就像拼接这些破碎的群山。"他们闯入音乐教室时,月光正在三角钢琴上浇筑银色的铠甲。
刘浩掀开琴盖的瞬间惊飞了栖息的夜蛾,那些鳞粉在光束中拼出转瞬即逝的五线谱。
当王婷婷的右手小指按下第一个降E音时,刘浩沾着矿物颜料的左手突然覆盖上来。
错位的***在寂静中生长出藤蔓。王婷婷的裙摆扫过刘浩挽起的裤脚,素描本从膝头滑落,
画着琴键古籍的纸页在夜风中哗哗翻动。他们的呼吸在渐强段落中纠缠,
刘浩喉间的疤痕随着吞咽动作起伏,像是乐谱上跳动的附点音符。
在某个突然延长的休止符里,王婷婷听见刘浩的低语:"母亲离开那晚,弹的就是这首。
"他的拇指按着她的食指陷入升F键,"警察发现钢琴上放着没写完的修复笔记,
乐谱第二十三页..."尾音消融在突变的调式中,左手伴奏开始剧烈地颤抖。
王婷婷的左手越过刘浩的右肩,在低音区按下绵长的持续音。
这个动作让她几乎陷进男生清瘦的怀抱,松香与苯并三氮唑的气息缠绕着她的发梢。
当月光偏移到谱架时,她看见那本《夜曲》乐谱的二十三页上,
干涸的靛蓝色污渍正好覆盖在左手***的位置。他们离开时,
刘浩在钢琴深处藏了一片金箔修复纸。
王婷婷的素描本里多了幅未完成的画:两双手在琴键上生长出纸纤维般的脉络,
那些脉络穿透木质共鸣箱,在地下室连成巨大的古籍修复台。而在画纸边缘,
她悄悄勾勒了吊坠坠盒里的德文字母——Todesursache死因。
晨雾漫进钟楼时,王婷婷发现工作台上的松烟墨被人重新调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