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入朝堂前,她是戏班子养大的孤女。
七岁那年,洪府老夫人七十大寿,戏班前去助兴,那日天气潮湿,她一时不慎,走钢丝摔断了腿。
班主不愿养个废人,将她弃在了洪府门前。
恰逢洪阁老下朝归来,她也被捡了起来。
阁老收她为徒,替她改头换面,赋予了她十年女扮男装的人生。
他问她可悔,终生不能再相夫教子。
穆清答,不悔。
洪阁老问:“你可知这是怎样的一条路?”
穆清俯身叩首,重重一磕,匍匐在地。
“身提黄泉,骨肉为泥。”
于她而言,阁老乃恩师,更甚于生父,教她礼义廉耻,授她文心士骨。
“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溪,乃山中深涧,无路可走之处。”
“我赠你二字容溪,望你有容乃大,能攀高山,亦能临深溪。”
她确也不负所望,攀上了天下文人渴求的高山。
翰林清贵,虽无实权,但作为文臣,穆清一生已然仕途坦荡。
可天不遂人愿,世家文臣联合上书,称青州矿石过度开采,千屹山坍塌,致无辜百姓丧命。
主使乃是内阁大学士,洪灏。
洪阁老被下牢狱,全家人心惶惶,长子云游四方,去向不得而知。
如此情景下,只得穆清一人挑梁。
皇后召她进宫,听闻阁老被***,忧心忡忡。
“阁老两朝老臣,本宫也想劝诫陛下,可君无戏言……”
“本宫也无可奈何,能让陛下收回成命的,怕是只有天意了。”
“多谢娘娘好意,臣不胜感激。”穆清跪在地上,多日辗转,已让她疲惫不堪。
得到的不过都是一句尽力而为。
皇后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愁绪,她踟蹰开口:“本宫……倒是知道一人,兴许能让陛下回心转意。”
穆清闻言猛的抬头,心中燃起一点火苗,闪着希冀。
“西北凉州,由定北侯镇守,当地传闻,定北侯世子乃天生通感,小小年纪精通周易之术。”
“昆仑道观观主李崇明,赞他‘少年神算,八步之内可解天下事’。”
当今圣上醉心道法,一昧寻求长生之道,若能寻得此人,说不定阁老尚可一救。
皇后点到为止,多的不便再说,穆清谢过,即刻启程去了西北。
这一走就是一月。
穆清接连写信给宋少柏,盼着他能拖一刻是一刻。
彼时夏烬不过十四岁,被她连哄带骗的拐来京城。
可还是晚了一步。
先生在狱中写下罪己诏,陛下见他供认不讳,大怒之下当即赐死。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到恩师最后一面。
回来的第三日,朝堂晨议,陛下余怒未消,言称要将洪家满门抄斩。
穆清浑身如坠冰窟,顾不得许多,当场冲了出去。
“陛下,祸不及妻儿,稚子无辜啊!”
穆清伏跪在地上,堂上鸦雀无声,偶有人视线交接,皆是无奈叹息。
穆编修,何苦自毁前程。
上首皇帝拍案而起,拎起茶壶狠狠朝她身上丢去。
茶壶应声碎裂,烫的穆清一哆嗦。
“好一个稚子无辜!”皇帝怒不可遏,指着她道:“朕问你,千屹山下葬身的三千黎民无不无辜!”
穆清含泪咬着唇,茶壶砸破肩膀,滚烫的沸水兜头浇了一身。忍着辛辣的痛意,垂首道:“逝者已矣,洪灏自请以死谢罪,臣以为,不该再造杀孽。 ”
皇帝叱道:“穆容溪,朕是君你是臣!”
天子一怒,文武百官皆呼息怒。
“君有失,臣当进言!”
一句“君有失”则令空气都静了下来。
群臣霎时哑言,缩着脑袋,无人再敢多说一句。
皇帝脸色铁青:“朕惜你少年成名,才对你一忍再忍,如今,你是在说朕的不是?”
穆清缓缓直起了脊背,目光坦荡,近乎漠然。
“臣孑然一身,幸得恩师教诲,陛下赏识,才得以入翰林,即在其位,当偿还君恩,若是陛下一意孤行,臣穆容溪──”
她嗓音舒朗,却掷地有声:“愿做本朝第一个死谏大夫!”
话落提衣而起,直直撞向一旁的柱子。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无人上前,无人敢拦,眼睁睁看着她撞了个头破血流。
撞一次是定然不会死的,但痛是真的。
穆清只觉天旋地转,颅顶都要碎裂开来,眼前被一片殷红模糊了视线。
血流进眼睛里,她又颤抖着身子爬起来。
“求陛下……收回成命……”
“来……来人!”皇帝惊的发抖,大喊道:“你们愣着干什么,拦住他!”
底下一众惊慌失措,扔了笏板,连滚带爬的抓住穆清。
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跌跌撞撞又冲了出去,一旁的大臣有的拽住乌纱帽,却滑脱了手,都没能拦住她。
满头青丝披散在身后,穆清又一次冲向红柱。
耳边吵嚷的叫声,像是隔了一层薄膜,她眼前也越来越黑。
不知道这是不是将死之人的征兆。
这次却并未感觉到疼痛,而是撞进了一个单薄的怀抱里,她勉力睁起眼,却怎么也看不清长相。
一件外袍兜头罩下,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气。
是否暴露了身份,她不记得,有多少人看见,亦是想不起来。
只是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
就像现在,她在此处闻到的这般感觉。
她恍惚的收回神思,脑中闪过几个片段,快的抓不住。
回过神,她还是没有走。
夏烬赤足走过来,踩在那雪白绒毛的虎皮上,木质地板吱呀作响,他拖着曳地长袍,停在了她跟前。
几年过去,他生的已是极高了,约莫得有八尺多。
饶是穆清这雌雄莫辨的身量,在他面前也得扬起头。
这压迫感逼的她倒退一步。
夏烬却低笑一声,揶揄道:“七年不见,先生怎的如此穷酸。”
他这话摆明了挖苦人,换做别人,穆清定然回敬他两句。
可这位定远侯世子,说是洪水猛兽也不遑多让,只能敬而远之。
穆清心知有愧,不敢开口。
不过这幅逆来顺受的模样,倒是令夏烬很满意,他心情极好,弯下身子盯着穆清瞧。
“先生脾气倒是越来越好了,往日我这般失言,您都是要拿尺子抽我的。”
说着竟真手心向上,递上前,见她一动不动,又往前送了送。
修长的手指眼看就要触上她,穆清终是别开脸,忍耐道:“世子请自重。”
夏烬顿住,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片刻,意味不明的笑了。
“我倒是忘了,先生如今是女儿身,学生自该守礼,男女授受不亲。”
夏烬收回手,默然盯了她半晌。
但守了几秒钟的礼,这人疯了般,木着脸突然疾步向前。
穆清被吓了一跳,倒退几步,夏烬长臂一揽,狠狠将她拽进怀里。
两条手臂圈住她,似要将她嵌进身体里,箍的她腰背发痛,恍然间有种被蟒蛇缠上的恐惧感。
穆清死命拍打他却无济于事。
夏烬头埋在她颈肩上,呼吸粗重,心跳声振聋发聩。在她一度以为自己要被勒死之际,他终于撒开手。
穆清红着眼,捂着胸口喘气。
回见夏烬,脸色不见丝毫异样,无甚情绪的点评了一番。
“先生做女人,抱起来也没什么两样。”
言毕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某个地方,兴味索然的坐回榻上。
穆清脸色黑成锅底,咬牙切齿道:“世子爷真是好记性。”
七年前她日日束胸,生怕旁人看出端倪,夏烬那时也不过半大孩童,大抵是家中无长兄,同她十分亲近。
平日有事无事就要黏着她,那段日子也是心惊胆战。
好在夏烬年纪小,束了和不束在他眼里没什么两样,就算有时突击行动,穆清也能从容应对。
“当然,毕竟这七年,我对先生可谓是朝思暮想,茶饭不思。”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穆清怎么听怎么觉得寒凉,不欲再与他虚与委蛇。
她直奔主题:“款冬花为何都在你这?”
夏烬摘下一颗葡萄,送进口中,含糊道:“难道还猜不出来我是为了什么?”
回想西市到东市,各家款冬花都售罄,而且家家都提点她去商洛药行碰碰运气。
她恼道:“果然是你,故意买断,就为了让我过来求你?”
他吞下葡萄,汁水浸染了唇色,潋滟生光,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很难为情。
“先生,你也太自信了吧。”
穆清一噎,耳根难得红了,有些赧然。
原来是她想多了吗。
“款冬花润肺下气,止咳化痰,是治疗偏寒咳喘必不可缺的药材,汴京秋天来得早,又是肺痨多发地界,早屯早赚钱。”
穆清见他不以为意,忍不住道:“天子脚下,你这赚的可是黑钱。”
他嗤笑一声:“那又如何,一没偷,二没抢,何况这钱都流进了国库,他都收的开心,旁人又能说什么。”
今日宋少柏所言非虚,但有一点可能错了,陛下崇宠信夏烬,绝不只是因为他少年神算的名头。
这七年,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察觉到穆清审视的目光,夏烬又恢复正常,开口问她:“先生要款冬花做什么?”
“给我弟弟治病。”
虽说穆清刚入京,他就已经打探到一行人的身份,包括她见到宋少柏,他都知道。
而今听她亲口承认,有个弟弟,还是轻扯了下嘴角。
“可以,但你得买。”
穆清抬眼,发觉他神色并无异常,只是眼神冷了些。
“多少钱?”她问道。
夏烬缓缓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两?”
他摇摇头,温柔道:“三千两。”
熟料她点点头:“可以。”紧接着就要伸进怀中取银票。
夏烬未料到真的有,笑意僵在嘴角。
见她掏出来了,改口道:“我说的是黄金。”
“啊?”
穆清手握着一叠银票,有些懵然,七年未归来,汴京的物价已经这般离谱了吗。
寻常人家做生意都开始拿黄金计量了?
她诚实的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多钱。”
“简单。”
夏烬从桌案下抽出一张纸,上头墨迹干涸,像是早就拟好了。
递到她跟前,对她道:“签了这卖身契,商洛的药材随你取用。”
穆清没有接,抬头看向他。
夏烬天生一双柳叶长眸,温柔含情,可行事乖僻,实在令她难以捉摸。
“我若不签呢?”
“有骨气。”他展颜一笑,“尽可一试,方圆百里再无一处有这味药,距离汴京最近的荆州往返也要五六日路程。”
“先生确定您那位痨病鬼弟弟,能撑得到那时吗?断了药的后果,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
穆清伸出手拿过那张纸:“我签。”
夏烬就是这样,给人选择,却又没得选择。
只不过不同的是,从前他逼别人,现在竟开始逼她了。
罢了,终归是她欠他的。
指尖红印泥摁在落款上,仿佛一切尘埃落定。
恰在此时,身后拢上一片温热,清瘦脊背贴上了他的胸膛,夏烬埋首在她肩窝,叹息出声。
“先生,不要怨我。”
穆清不答话,静默的立着,夏烬伸出左手,右手却牢牢固定在腰间,生怕她溜走一样。
“穆清。”
他虽唤她,却变了个口吻,不容拒绝:“张嘴。”
夏烬手指抵开她的唇瓣,将颗葡萄送进她口中,却不退出,顶着她舌尖碾碎了果肉。
甜津津的汁水入喉,夏烬撤出手,心情极好。
“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