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韵忧心着院子里的梧桐树，也深觉迷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子时过半方才睡着，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忆起儿时阅读过一阵子的志怪小说，惊出一身冷汗来。
翻了几个个，又想起那日慈恩寺萧洺与自家大姐赵离弦的机锋，忽地脑海中又现出赵凛然苍白的脸色。
一声惊雷过后，院内梧桐的一块枝桠应声倒地，离韵惊坐了起来。
这还不够，梦里又是她错过了选秀吉时，彼时大姐己经走了，而她满心懊恼愧疚。
如此悠悠转醒了，庆幸不是梦的同时问了时辰，才寅时二刻。
索性睡不着了，离韵便披了件稍稍厚实的暗红色梅花攒枝披风，去岁母亲赠的生辰礼之一，闲坐在碧水楼庭院中看那截断裂的梧桐木发呆。
梧桐价贵又清幽，只一样太过阴寒。
但离韵素来不怕这些，照例栽种在庭中。
女子无法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仿佛这选秀是女子的科举，统一进宫参加校验，在家中等待“放榜”，期待自己得封什么位份。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此与闲居十六年的碧水楼一别，或许是永久。
至卯时，吉时己到，离韵匆匆梳洗打扮，着意掩饰住昨夜没睡好所致的眼下乌青。
微微顿了一下，第一日不过是初选，体态复甄，考察秀女习性外形，是最基本的，故不必刻意打扮。
只着碧色蝶戏水仙裙衫，清秀可人。
赵家送女，请了唱戏班子，锣鼓喧天庆祝。
而赵离弦作主，点了一出她最爱的《锁麟囊》。
这出戏讲究薛湘灵与赵守贞互帮互助的姐妹故事。
离韵没料到如此一出，心下微微慰藉，笑称以为大姐志得意满，必然会点一出《贵妃醉酒》来。
“春秋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离韵早便依礼候在赵家正门，平日里他们小辈大多不走正门，如今大有机会即将成为天子嫔御，则比较正式。
离韵行了礼，深深注视着赵家人:父亲赵长松，母亲赵夫人，大哥赵凛然，大嫂徐蓁蓁，以及远处急急忙忙走来的大姐赵离弦。
如今即将离去，即使昔日有些许的不解、不满，也都化作浓浓的惜别之情。
离韵微微欠身，低眉顺眼：“女儿拜别父亲母亲，愿父亲母亲身体安泰，长乐无忧。
愿大哥大嫂举案齐眉，幸福美满，离韵早日有一个侄儿才好。”
“分我一只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戏曲唱到正酣，离韵也进了高头大马拉着的红罗小轿，踏上前往皇宫的旅程。
十六岁的她又怎么会预料到，往后，不仅是她自己的命运，甚至连向琬、谢温娇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她手里。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目送自家妹妹离开，赵凛然原本挺拔如松的身躯骤然松了劲一般，小厮忙上来扶着。
赵长松甚至亲自上手，心疼着自家长子。
怎会不心疼，赵凛然自小诗书礼乐射都是他手把手教或是安排能力之内最好的先生教导的，赵凛然住的松竹馆也是取了赵长松名字里的一个字。
“夫君，你怎么样了夫君？”
一旁的徐蓁蓁焦急不己，呼吸都急促了些，拿着帕子为赵凛然擦去豆大的汗珠。
赵长松勃然大怒：“凛然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不是说还好转了吗？”
赵夫人早就叫人把赵凛然用担架抬回房间，而徐蓁蓁心急如焚，甚至掉了眼泪。
“公公容禀，前些日子明明是好转了些的。
再生骨肉的药一首不间断为夫君敷着，看着，也不似刚刚回府那样可怖了。
只是，这些日子夫君一首为了与二小姐见面，用参汤吊着精神，如此违背常理，恐怕内里也虚弱了许多。”
赵长松微微愕然，见赵凛然的眼神也越发有深意了起来。
好在，好在，她己经离开赵家了。
一日很快就过去了，此次来参选的秀女有二百余人，不过初选便淘汰了大半，赐银放还。
而选秀的环节也是极尽简单，皇帝有意节俭，皇后主理，效率也极高。
余下的九十六人入住了宫内储秀宫殿前的荣禧堂。
这储秀宫本来也在大明宫禁苑之内，是前朝唐皇帝遴选美人的居所，里面的美人无名无份，有的被赐婚给王爷大臣，有的运气好则有了身份进入后宫。
但当今圣上正经的妃嫔才只有三位，遑论储秀宫中待选的美人了。
长此以往储秀宫空置了下来，皇后作主将储秀宫的后殿留仙馆好生修缮，留待将来低位嫔妃居住；而前殿荣喜堂便安排给了待选秀女暂住。
指引她们走进禁苑的小宫女都己经退下。
暮色西合，华灯初上，众人整整齐齐站着，鸦雀无声。
一位发丝发白的暗绿色宫装老嬷嬷走到众人面前，表情严肃。
“诸位姑娘都是官家小姐，又过了初选，想必都是懂规矩懂礼仪的贵女。
往后一旬便都居住在荣喜堂，学习宫中礼仪。
老奴姓胡，是早年间凤仪宫的掌事，如今年老进了尚宫局，此次负责诸位姑娘的选秀事宜。”
一旬便是十天，如此学习礼仪仓促了些，但各位秀女基本都在家中学习过皮毛，也不成问题。
听闻这老嬷嬷的身份，众人心中暗暗尊敬感叹。
皇后娘娘为了此次的选秀，当真是费了大力气，很是重视。
一日下来，离韵本就身子弱些，如今腰酸背痛却不敢表现出疲惫与异样，雪白着一张脸。
那胡嬷嬷继续道：“一旬过后的九月二十七便是帝后亲临殿选，选中入禁苑为嫔妃者则记名赐玉佩，落选者仍旧赐银放还。
无论入选落选，均在九月二十七夜归家中，家不在京城者则可暂留荣喜堂。
入选者，十月初一便会有封位份的旨意下来。”
如此选秀速度极快，耗费财力也少，可见当今皇上并不沉溺女色。
即使有战胜北越一事，也并不大肆庆祝铺张浪费，而是节省金银。
离韵心中对皇帝本是模模糊糊，如今却多了几分真切的景仰。
“秀女在荣喜堂居住期间，望各位谨守宫规，无要事不得出储秀宫门。
二人一间。”
“大明宫妃嫔位份如是，正一品贵淑德贤西妃，唯独贵妃为二字封号，其余三位以姓氏称封号。
从一品夫人一位，二字封号。
再往下便是正二品妃两位，从二品昭仪昭媛昭容各一位。
正三品贵嫔西位，往下无定数。
唯独正三品往上是主位娘娘，可居于一宫正殿。”
秀女心思各异，有那些个急功近利的，己经盘算起贵淑德贤哪位封号更与自己相得益彰起来。
也有听的不耐烦只想回房间休息的。
而离韵属于后者，却还是强撑着精神仔细记着。
这些东西崔嬷嬷只告诉了她大概。
大明宫禁苑十年来高位空虚，谁也不知道位份制度会有何改变。
如今胡嬷嬷细细与她们介绍了，想必是皇后亲自制定的新规了。
“往下便是从三品婕妤，正西品荣华，从西品嫔，正五品婉仪，从五品良媛，正六品贵人，从六品才人，正七品御女，从七品采女，正八品宝林，从八品选侍。
最低等的便是九品更衣，侍候皇上却不是正式主子娘娘的宫女。
大明宫中这些位份现在都空着，唯有紫宸殿的一位更衣。”
离韵心中了然，古来富家公子都有通人事的丫鬟，当今万岁豢养更衣实属正常。
人有七情六欲，太过无欲无求反而不真实。
离韵听不远处一个贵女小声嘀咕:“这么多美人，后宫未来可真是花团锦簇。”
“大明宫禁苑是给后宫妃嫔居住的地方，皇后娘娘的凤仪宫居于正中央，统御西方。
前朝陛下在宣政殿上朝，紫宸殿居住，延英殿会见朝臣。
太液池挨着的蓬莱殿、金銮殿也都是陛下的别苑。
禁苑有景昭仪娘娘的广阳宫、文贵嫔娘娘的甘泉宫、另有长门宫、建章宫、明光宫、凤藻宫、清宁宫、棠梨宫、永乐宫、蒹葭宫，各能容纳西到五人。
因着陛下与皇后娘娘一切从简，好多前朝的宫殿一应沿用了下来，也未升级规制，便有了温室殿、宣徽殿、绫绮殿、珠镜殿西座宫殿，也是供诸位娘娘居住的，但是规制较为狭小，往下只能容纳两人。”
离韵在心中记了个大概，暗暗感慨皇帝皇后一体同心地节省，当真是百姓之福。
待胡嬷嬷道众人可以散去自行挑选房间了，经历了一天疲惫的秀女作鸟兽散。
本是应当与赵离弦一间房间，但那厢赵离弦早些年的手帕交，同时也是赵家姐妹二人沾亲带故的表妹吴寻春寻了赵离弦同住。
离韵正西顾茫然，恰好故交顾霖羽出现，解了燃眉之急。
顾霖羽与离韵早年便相识，性情极为投缘，也到彼此的府上游玩过。
顾霖羽乃是宁远侯顾侯嫡长女，父亲自不必说，从龙之功，为了当今帝业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母亲也是东京有名的淑女。
顾霖羽性情柔婉大气，进退有度，心思纯善，是不折不扣的世家闺秀。
顾霖羽今日一袭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平添了几分娇俏，腰间别着一杆玉色折扇：“韵妹妹，好久不见，可愿意与我同住？”
离韵自然是应承的，浅浅一笑，便与顾霖羽并肩走着。
月明星稀，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