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①过来了。”
刘国福从里间疾步迎出,蓝布衫前襟沾着草屑:“德哥,劳您跑这趟,人命关天,还望您能理解。”
王有德扶住墙边的条案喘息,药箱铜扣与青砖相碰,发出脆响。
汗珠顺着他太阳穴旁的疤痕蜿蜒而下,那是当年采药坠崖的印记。
“哎哟,你家这丫头性子真急,跑到卫生所里,就把我往外拽。
哎哟,我这半条老命哟。”
玉儿正要辩解,忽见父亲黧黑面庞沉如铁锅,忙拎起粗陶壶斟了杯凉茶递于王有德。
“玉河村一千五百多户人家,哪个不敬重你王大爷?”
刘国福声如闷雷,震得窗棂纸簌簌作响。
玉儿垂首绞着麻花辫,腕间红痕在袖口若隐若现——牛棚里那男子滚烫的指印,此刻仍灼着她肌肤。
玉儿撅着嘴说:“看这男的危在旦夕,人家也是着急嘛!”
王有德喝了半口凉茶,仍喘着气说:“哎呀,人老了,体力也难支了。
你们都说人命关天,咋回事?”
刘国福扶着王有德进了雨河的房间,王有德把药箱放在床头桌上,诊箱里飘出熟地黄的苦香。
王有德靠桌旁坐了下来,玉儿把电风扇调了个方向对着王有德吹。
王有德看着床上躺着的男子,有些惊奇的说:“这小伙很面生呐,不是咱村的吧?”
刘国福接着话茬:“这小伙我们也都不认识,不知怎地昏死在我家牛棚里,是玉儿用水牛把这小伙给驮回来的。
德哥,你是我们村里有名的老中医,快帮忙看看,救人要紧啊?”
王有德弓着腰,前后打量了一番后,撑开男子眼睑查看。
他拉开男子的上衣,指腹按压肋间呈现溺水特有的尸斑样淤青,这是冷水***导致毛细血管通透性增加,凑近鼻子闻了闻,又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西肢。
查看完毕后,王有德三指搭脉时,指甲缝里的艾草灰簌簌落在男子腕间。
脉枕上的汗渍向外洇开,布满老年斑的眼睑突然颤动如蝶。
父女俩屏息凝神,老旧风扇的嗡鸣撕扯着满室寂静。
良久,王有德终于舒展了白色的眉毛,站了起来:“我们大厅里来说,等下吵到病人休息。”
此时,玉儿娘己将饭菜端到客厅的八仙桌上,粗瓷碗底磕着桌沿“当啷”作响,“一些粗茶淡饭,德哥一起吃点吧。”
王有德捋着胡须说:“我老伴刚做好饭,这还没来得及吃,就被你家丫头给拽来了。”
玉儿搀老人入座,再次诚恳的表示歉意。
她娘己捧出陈年酒坛,说:“今儿喝两盅。
这十里八乡的,您总是跑前跑后的为大家伙看病,我们都非常感激您。”
王有德连忙摆手:“阿翠,志杰他娘痨晚期了,下午还得去看看。
酒就不喝啦,恐耽误事情。”
刘国福叹了口气:“哎,志杰他娘也是可怜,天天盼着儿子回来,苦了你家春梅了,我们吃饭。”
王有德也跟着叹气:“怎么办呢?
我家闺女都28岁了,他俩的婚事我都快愁死了!”
刘国福安慰说:“你家春梅这么优秀,蔡志杰更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定要不会负了春梅。
您也别太操心,船到桥头自然首。”
王有德也连连点头说“是”。
刘国福对玉儿娘说:“孩他娘,你就给德哥盛碗米饭来。”
玉儿娘点头就去了厨房,赶紧从大灶的铁锅中盛了碗米饭端来,双手恭敬的递给德哥。
几人落坐后,边吃边聊着。
刘国福问:“这小伙子是什么情况?
您给说说,有没有生命危险?”
王有德夹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嚼着,然后放下筷子说,“这些不规则的刮痕看起来像是被荆棘丛拖拽所致,他可能受过强烈的***。
头部开了个口子,似乎是受到了某种撞击。
我又按了一下全身的骨架,应该没有受损。
皮肤呈现溺水者特有的苍白泛青色,像是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
丫头,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小伙子的?”
王有德问向玉儿。
玉儿放下筷子说:“这天太热了,我爹怕牛热中暑,就让我去了河边的牛棚把牛牵回后院的树阴下。
我一到牛棚,就看见他躺在里面了,一身的牛粪,又脏又臭,身上还有不少的血渍。
我把他好不容易拖上牛背,让水牛拉回来的。
但一首处于昏迷状态,嘴里一首嘟囔的什么,听不清楚。
我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简单的洗了个澡,换了身我哥的衣服,就扛我哥床上了。”
玉儿刻意略过牛棚里被男子箍住手腕的细节,却止不住想起他滚烫掌心的触感,耳尖烧得通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被箍过的红痕。
王有德轻捋着胡须,略思索片刻。
说:“从身体种种迹来看,我猜测这小伙子可能是从湖里飘过来的,头受到某种撞击。
从脉象看,还是相对比较虚弱,目前没有生命危险,醒了之后先喂些稀饭,再慢慢进点补。”
玉儿听到男子没有太大的事情,松了一口气。
刘国福问德哥:“您怎么看这件事情?
我们要不要打110?
或者向村委上报?”
王有德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先等小伙子醒来,兴许能问出个什么来?
到时候再作打算。
估摸着下午六点左右能醒来,阿翠,你下午熬点稀粥备着。
等下我给小伙处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再包扎一下,其余创口的划痕大部分都很浅,也不太打紧。”
“那就有劳德哥啦。”
刘国福招呼着德哥多夹菜吃,又向瞄向男子衣襟,“说到蹊跷处,他胸前的玉佩,您怎么看?”
王有德搁下筷子,“我正要问您,那玉可有什么讲究?”
刘国福说:“这玉佩的正面刻有一朵盛开的莲花,花心处刻有一个很小的‘阳’字,反面玉白如羊脂。”
玉儿喃喃自语:“‘阳’字?
阳什么呢?
张阳,李阳?
在牛棚里找到的,干脆叫牛阳好了。”
说到这里,竟咯吱咯吱的自顾的笑了起来。
三人齐望着玉儿,刘国福说:“你这丫头又是抽哪门的风?
你王大爷还在这呢?
这么没规矩。”
语气里带着批评。
玉儿撅着嘴,也不敢再作声,自顾的吃饭起来。
王有德似乎看出了小姑娘的那点小心思:“玉儿也23岁了吧,我保个媒怎么样?
那个村委主任的儿子郭利贵大学毕业回来后,搞了个利贵干货加工厂,那小伙子还不错……”话没说完,玉儿忙着打断:“啊?
郭利贵啊!
又胖又矮,下巴的褶子是里三层外三喜忧参半,这形象我看不上!
他跟我哥从小都是同学,我哥当兵前还老玩笑说让我作他郭家媳妇,就他这样的还想找媳妇?
哪个姑娘能看上他?”
玉儿头的语气里尽是轻蔑。
王有德被逗得哈哈大笑,又故意打趣:“那村东头的李家的孩子呢?”
玉儿口气坚定:“他?
李元顺?
哎哟!
他太花啦!
这村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玉儿叹气摇着头,眼里尽是鄙视。
王有德正要再试探。
玉儿抢话头:“现在都是自由恋爱时代,不兴介绍啦。
您让我们年轻人自己去选,不过,王大爷,倘若我真有意中人了,还请您给我做媒人,帮我们证婚。”
玉儿说完,不经意间瞄向房间的男子。
“自由恋爱也要讲阴阳相合呀。”
王有德捻须暗瞥戴玉佩的男子。
“这丫头真不害臊!”
她娘打趣着说。
“女儿大啦,管不了!”
刘国福摇着大手,虽嘴上这么说,心里还窃想:“指不定还真捡了个好上门女婿,女儿也不用出阁。”
饭后,王有德打开药箱,药箱夹层里放着2003年非典时期“乡村防疫先进”泛黄奖状。
王有德取出药品和纱布,处理好男子的头部伤口,其它伤口先用双氧水冲洗三次,生理盐水荡涤后碘伏消毒。
又复查了一遍,看没有大碍,就嘱咐玉儿:“小伙醒了以后,你记得第一时间打我电话,我过来再观察观察。”
玉儿点头应道。
王有德提箱正待走。
刘国福说:“德哥,你看,多少钱?
我让她娘取来给你。”
王有德摆手:“乡里乡亲谈什么钱?
救人积德也是为春梅那孩子……”说罢,就提箱走了出去。
望着王有德的背影,玉儿娘说:“丫头,你王大爷可是个好人啊,一把年纪,村里东奔西跑的为乡里乡亲治病,知道乡亲们都不富裕,很多时候都没有收别人的钱。
为此,梅大姐可没少背地里埋怨。
下次你可不能跟王大爷没大没小的啊。”
说罢,抖了一下围裙,自顾的收拾碗筷去了。
“玉儿,这个小伙子就交给你照看了。
我怕牛热中暑,顺便牵着牛在附近溜达一下。
噢,对了,卫生间里的破碎布你都丢了吧,你也记得洗个澡,把卫生间给刷干净。”
刘国福嘱咐道。
玉儿点头说:“爹,你放心吧!
我都会做好的,天天都被你唠叨死了。”
王大爷①:全名王有德,生于1945年,中医世家,1970年被下放到玉河村,常常免费给村里人治病,村民都对王有德非常敬重,1973年在蔡春来(蔡志杰的父亲)的撮合下,和梅冰结婚。
大爷这个称呼在当地方言中并非是爷爷辈,而是叔叔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