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凡趴在老仆背上,看着冲天火光将宁王府的琉璃瓦映成血色。
母亲临死前塞进他怀里的玉佩还带着体温,那上面蜿蜒的血痕像极了大暑日父亲教他认的龙脉图。
"世子,闭眼!
"老仆枯槁的手突然捂住他的脸。
铁锈味从指缝渗进来——是血,但不是老人的。
三支穿云箭钉在青石板上,箭尾白翎簌簌颤动,追兵的呼喝声混在风雪里,忽远忽近。
他们钻进密道时,宁凡听见了婴儿啼哭。
那是刚满月的小妹,此刻应当和乳母一起藏在西厢密室。
但他没敢回头,父亲被长枪钉在盘龙柱上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金甲卫胸前的蟠龙纹在火光中明灭,就像元宵节宫灯上跳动的烛影。
地道出口是乱葬岗,腐臭味混着血腥气呛得人作呕。
老仆突然踉跄着跪下,宁凡这才看见老人后背插着半截断剑。
黑血浸透粗布麻衣,在雪地上洇出诡异的青紫色。
"往北...三百里...幽魂林..."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抠进冻土,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王府的...血仇..."话未说完,七窍突然涌出黑血。
宁凡颤抖着打开油纸,里面是半块青铜虎符,边缘还沾着星点朱砂。
远处传来狼嚎,绿莹莹的光点自山脊漫下。
宁凡将虎符塞进内襟,忽然发觉玉佩在发烫。
月光照在血渍上,那些纹路竟似活过来般缓缓蠕动,隐约拼出个篆体的"夏"字。
雪地里响起金铁交鸣声时,宁凡正用冻僵的手指刨坑。
他最后看了眼老人安详的面容,转身冲向黑黢黢的松林。
怀里的玉佩越来越烫,烫得心口发疼,仿佛要把母亲临终的眼泪都烙进骨血里。
腐叶在脚下爆出粘稠汁液,宁凡攥着玉佩在林间狂奔。
月光被扭曲的枝桠切成碎银,身后金铁声忽左忽右,像有十数人同时在林间腾挪。
"宁家小儿!
"嘶哑的吼声震落松针,三道黑影踏着树干包抄而来。
为首者青铜鬼面泛着磷火,手中链子枪抖出九朵枪花,首取少年后心。
宁凡猛地扑向左侧树丛,枪尖擦着耳廓钉入古柏。
树身突然渗出暗红汁液,被枪头沾染处"嗤嗤"冒起青烟。
鬼面人急撤兵器,玄铁打造的枪头竟己蚀出蜂窝状孔洞。
玉佩突然爆出青光,照亮方圆三丈。
宁凡这才看清自己跌坐在森白兽骨堆中,腐殖层下掩埋的骷髅头骨眼眶里,飘着幽幽绿火。
追击者齐齐顿步,竟似对这诡光颇为忌惮。
"守林人...是守林人的禁制!
"最矮的鬼面人突然怪叫。
话音未落,林中响起木轮碾过碎骨的吱呀声。
灰袍老者推着独轮车从雾中现身,车上堆满风干的紫河车,车辙印里渗着猩红血珠。
老者抬手轻叩车辕,玉佩青光骤然暴涨。
宁凡胸口剧痛,恍惚间看见母亲在火光中拈诀的身影。
等他再睁眼,三个追杀者保持着举刀姿势僵立原地,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龟裂。
"宁氏最后的血脉?
"守林人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摩擦。
枯指划过玉佩上蠕动的血纹,那些纹路突然脱离玉面,在空中凝成半幅残缺星图。
"带着夏禹的血咒活到束发之年,倒是比前几个容器强些。
"林间忽起阴风,僵立的鬼面人化作飞灰。
守林人从车板下抽出一盏人皮灯笼塞给宁凡:"子时三刻提着它往北斗倒悬处走,若是听见女人梳头的声音..."话音戛然而止。
老者灰袍无风自动,独轮车上所有紫河车同时睁开空洞的眼眶。
宁凡顺着那些视线望去,只见林梢上空悬着七盏血色孔明灯,灯罩上金漆绘制的竟是宁王府家纹。
人皮灯笼触手温润如活肤,宁凡指尖刚碰到灯柄,林间骤然响起婴儿啼哭。
这声音与昨夜王府灭门时听到的一模一样,惊得他险些脱手摔了灯笼。
守林人灰袍翻卷如蝠翼,独轮车上的紫河车突然齐声尖啸。
七盏血色孔明灯当空炸裂,漫天飘落的灯纱碎片上,宁氏家纹扭曲成青面獠牙的恶鬼相。
"戌时将至。
"守林人枯手拍在宁凡肩头,少年顿觉有冰锥顺着脊骨刺入丹田。
怀中玉佩应声飞起,悬浮在灯笼上方三寸,将灯面映得通透——那层薄如蝉翼的人皮内侧,赫然用金漆写着宁凡的生辰八字。
北斗星不知何时倒悬天际,勺柄指向的乱葬岗腾起磷火。
宁凡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灯焰忽青忽红,照见的路根本不是来时的林地。
腐臭的沼泽不知何时变成黑色琉璃地面,每步落下都漾起血色涟漪。
女子梳头声从左侧传来时,宁凡正踩到块刻着古篆的界碑。
借着灯笼幽光,他看清碑文写的是"黄泉渡口,活人献祭"。
梳齿刮过头皮的声响越来越急,漆黑如墨的长发突然从碑后瀑布般倾泻而出,发丝间缠着无数指甲盖大小的铜铃。
"小郎君替奴家执镜可好?
"甜腻的嗓音贴着耳根响起,宁凡后颈寒毛倒竖。
铜镜从***中缓缓升起,镜面映出的却不是他的脸——燃烧的宁王府里,母亲正将染血的匕首刺进自己心口,唇边噙着的分明是释然笑意。
灯笼突然剧烈震颤,玉佩"咔"地裂开细纹。
镜中画面陡变,宁凡看见自己浑身爬满咒文,正在啃噬鬼面人的心脏。
胃部翻涌的刹那,怀中青铜虎符突然发烫,那些缠绕而来的发丝如遭雷击般蜷缩退散。
"你身上有祭品的味道。
"梳头女鬼的声音陡然凄厉,黑发暴长成囚笼。
灯笼却在此时脱手飞出,灯焰暴涨三丈,将发丝烧出人油脂香。
火光照亮前方百步处,竟有座由骷髅头垒成的拱桥跨过血河。
宁凡狂奔向拱桥时,怀中虎符与玉佩同时发出共鸣。
他未察觉自己瞳孔己变成竖瞳,踏过的琉璃地面留下燃烧的脚印。
血河里伸出千百只枯手抓向脚踝,却被虎符震出的气浪绞成碎骨。
桥头石碑溅满脑浆,隐约可见"幽冥"二字。
宁凡刚要迈步,整座骷髅桥突然活过来般扭动。
无数头骨咔咔开合着牙关,拼凑出沙哑的句子:"宁氏子...你父...尚在...剐龙台骷髅桥的颤动震落满地碎牙,宁凡抓住桥头石狮残耳才没跌入血河。
那些嵌在桥身的头骨突然齐声尖笑,眼窝里钻出猩红藤蔓,缠住他的脚踝往骨缝里拖拽。
"咔嗒"一声,怀中虎符自行嵌入石狮左眼。
桥面霎时凝固,所有头骨表情定格在惊恐状。
宁凡借着幽光看见桥身铭文——竟是宁氏祖训中严禁子孙研习的《血饕餮》邪功口诀。
对岸雾霭突然翻涌如沸,九根盘龙柱破土而出。
每条龙首都被玄铁链贯穿逆鳞,龙尸风化成的骨架间缠着明黄绸缎,依稀可见"永镇山河"的御笔朱批。
玉佩突然发出裂帛之音,裂纹中渗出金红液体。
宁凡本能地舔舐手背溅到的液体,腥甜入口的瞬间,整座幽冥桥轰然崩塌。
他在坠落中看见龙柱上的锁链寸寸断裂,某具龙尸空洞的眼眶里闪过紫电。
落地时没有痛感,身下是温热粘稠的猩红土壤。
百丈高的青铜巨门矗立眼前,门环是衔着锁骨的睚眦兽首。
宁凡走近时,门缝里渗出带着硫磺味的白雾,隐约传来铁器剐蹭鳞片的声响。
"逆鳞三千六百刀,刮尽苍龙济世心。
"沙哑的吟唱震得门环咔咔作响。
宁凡手中虎符突然发烫,巨门上的斑驳铜锈开始剥落,露出内侧密密麻麻的镇龙钉——每根钉子顶端都刻着宁氏家纹。
门内罡风卷着血雨扑面,宁凡抬手遮挡的瞬间,瞳孔彻底化作赤金竖瞳。
视野穿透雨幕,望见百具龙尸堆成的祭坛上,有道身影正在剐取龙骨。
那人转身时,玄铁面罩滑落的刹那,露出半张与宁凡七分相似的脸。
"父亲?
"惊呼脱口而出。
祭坛上的身影踉跄后退,手中龙牙剐刀当啷落地。
宁凡这才看清那人右臂套着金丝软甲——正是三年前秋猎时,他亲手为父亲系上的生辰礼。
血雨突然倒卷成旋涡,祭坛西周升起十二面篆刻殄文的魂幡。
父亲的身躯在魂幡间扭曲变形,皮肉如蜡油般融化,露出胸腔中跳动的紫色心核。
那心核表面布满符咒,与宁凡怀中玉佩的裂纹走向完全一致。
"快走!
这是剥...剥..."嘶吼声戛然而止,父亲残躯突然炸成血雾。
宁凡被气浪掀飞撞上青铜巨门,背后传来烙铁般的剧痛——门内侧的镇龙钉正在往他脊椎里钻。
龙吟声自地底传来,祭坛轰然坍塌。
某具龙尸额间亮起星辰图,与玉佩显化的星图完美重合。
宁凡在剧痛中听见苍老叹息:"夏禹窃运,宁氏承劫。
剐龙台上困住的从来都是人皇自己镇龙钉钻入脊椎的刹那,宁凡喉间爆出非人嘶吼。
瞳孔赤金暴涨,竟将青铜巨门照得通明——门内根本不是祭坛,而是座由龙骨搭建的观星台,二十八具星官骸骨盘坐西方,每具骸骨天灵盖都插着刻宁氏家纹的降魔杵。
先前所见血雨祭坛,此刻显出真实模样:满地流淌的哪是血水,分明是掺着金粉的朱砂。
父亲融化的残躯正在朱砂中重组,紫色心核裂开蛛网纹,渗出黑红相间的黏液。
"宁氏世代为锁!
"父亲的头颅突然浮出朱砂潭,下颌骨诡异地开合,"夏皇族每取一脉龙气,便要宁家儿郎替天子受剐龙之刑!
"话音未落,十二面魂幡无风自燃,青烟凝成枷锁缠住宁凡西肢。
脊椎中的镇龙钉突然逆向旋转,宁凡浑身骨骼发出玉器碰撞之声。
碎裂的玉佩自动飞入朱砂潭,竟将潭水吸成旋涡。
旋涡底部浮出青铜棺椁,棺盖上用陨铁链捆着具无头尸,胸前金丝软甲赫然绣着宁凡的小字。
"原来我才是...容器..."宁凡盯着棺中尸身右臂的胎记,那形状与玉佩裂纹分毫不差。
魂幡枷锁应声崩断,镇龙钉带着他的精血破体而出,在棺椁上方拼成北斗阵图。
父亲残魂突然厉啸着扑来,却在触及北斗阵图时化作流光。
宁凡本能地咬破舌尖,精血喷在棺椁瞬间,地底传来锁链崩断的轰鸣。
无头尸身猛地坐起,胸腔内飞出七盏青铜灯,灯油竟是凝固的龙脑髓。
"窃天时者,当奉己身为灯。
"星官骸骨突然齐诵偈语,降魔杵腾空而起,将宁凡钉在棺椁之上。
脊椎伤口流出的不再是血,而是金沙,金沙落地成符,竟与剐龙台地面的古老阵图完美契合。
无头尸身忽然抬手扣住宁凡天灵,缺失头颅的颈腔里传出夏禹皇的祭天祷文。
宁凡视线开始分裂——左眼看见大夏国都正在崩塌,右眼望见幽魂林守林人正在刨挖自己的衣冠冢。
剧痛达到巅峰时,他瞥见青铜灯焰中浮现母亲的身影。
她正在星图血咒中穿针引线,将宁氏男子的生辰八字绣进龙袍内衬,每一针都带出心头血珠。
"凡儿,接灯!
"母亲残影突然掷出绣花针,针尖挑着盏莲花灯。
宁凡被钉死的手掌突然能动了,接灯的刹那,七盏青铜灯同时炸裂,龙脑髓泼洒在星图上,烧出焦黑的"弑"字。
整个幽冥界开始坍缩,宁凡坠入虚无前,最后看见的是棺中尸身捏碎自己心脏。
那掌心握着半块虎符,与他怀中的残片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