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黎明
他试图翻身,后背却撞在潮湿的土墙上。
几缕晨光从漏风的窗棂挤进来,在布满裂痕的房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漂浮着腐烂稻草与陈年血垢混杂的气味,远处断续传来铁器相撞的脆响,像有人用锈刀刮着他的太阳穴。
"手机...我的手机呢?
"他摸索枕边的手指突然僵住。
指腹触到的不是硅胶手机壳,而是带着毛刺的草席,某种尖锐的秸秆碎片扎进指甲缝。
远处公鸡沙哑的啼鸣撕开晨雾,混着妇人压抑的啜泣,真实得令人窒息。
记忆如同烧红的铁钉扎进脑海。
咸通十三年,汴州大旱,赤地千里。
十五岁少年蜷缩在漏雨的屋檐下,看着父亲咳出最后一团带肺碎的血块;母亲用枯枝般的手将半块麸饼塞进他怀里,自己吞下观音土后的腹胀如鼓;逃荒路上野狗撕咬尸体的咀嚼声混着流民的哀嚎,首到他跌进漂着浮尸的河沟..."呕——"苏然猛地撑起身子干呕,指甲深深抠进泥地。
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粗麻衣领,月光下这双布满老茧的手掌,绝不是他用了二十八年的键盘手。
犬吠声里,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左胸有道新鲜的擦伤正渗出淡黄组织液——这是身体原主坠河时被礁石划开的伤口。
腐朽的木门突然吱呀作响,三个扛着锄头的农人踏碎晨雾。
领头的老汉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褐,腰间草绳系着的木牌在曦光中泛着油光,牌面"户"字被经年汗渍浸得模糊——这是唐末实行的户籍木契,苏然在博物馆见过残片。
"苏家小子昨日栽进河沟,倒是把胆子摔肥了?
"老汉啐出的黄痰落在苏然脚边,酸腐的酒气扑面而来,"刘老爷的租子拖到后日,仔洗你的皮!
"更多记忆在血腥味中苏醒:王铁匠,村西打铁铺,去年秋税被衙役用包铁木杖打断三根肋骨。
苏然刚要开口,村东突然爆发的哭嚎刺破晨空。
滚滚黑烟腾起处,朱漆门匾在火光中翻飞如蝶,焦糊味里掺着刺鼻的松脂燃烧气息。
祠堂着火了。
苏然赤脚踏过凝着夜露的青石板,灼热的气浪己扑面而来。
燃烧的梁柱爆裂声里,李寡妇正抱着焦黑的牌位恸哭,她三岁女儿被浓烟呛得小脸发紫。
混乱中不知谁塞来木桶,冰凉的井水浇透全身时,他瞥见倒塌的房梁上崭新的斧凿痕迹。
"让开!
"湿布蒙住口鼻冲进火场,热浪舔舐着***的皮肤。
西厢房存着全村地契,这是神体原主用命守护的秘密。
焦木碎屑迷了眼,指尖忽然触到半截铜锁——锁芯残留的松脂尚带余温,这火分明是被人用油脂助燃的!
"接着!
"王铁匠的吼声穿透火墙,一柄铁叉破空飞来。
苏然撬动焦木,碎砖下铁皮箱烫得掌心滋滋作响。
箱盖掀开的刹那,泛黄地契己被烤得卷边,墨迹却奇迹般完好——"永业田三十七亩,武德西年授"。
火场外骤起的脚步声密集如雨,十几个黑衣壮汉手持包铁木棍围拢。
为首者脸上刀疤狰狞,靴尖踢飞李寡妇怀中的牌位:"刘老爷心善,特来帮你们清理门户!
"苏然将铁箱护在身下,刀疤脸袖中滑落的火折子刺入眼帘——黄麻纸卷筒,铜帽錾着模糊的"兵"字。
唐代火器由兵仗局统一制造,这私造的火折子足够诛九族。
"官爷来得真巧。
"他故意抬高声音,"这新制的火折子,莫不是从淮南道流出来的?
"刀疤脸瞳孔骤缩。
黄巢义军正在淮南道囤积军械,这指控足以惊动节度使。
趁对方愣神,苏然扬手洒出炭灰,抱着铁箱撞破窗棂。
碎木划破脸颊的瞬间,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咆哮:"追!
割了这丧门星的舌头!
"晨雾在田埂上流淌,苏然的赤脚陷入湿滑的淤泥。
追兵的咒骂声越来越近,怀中的铁箱随着奔跑不断撞击肋骨。
前方突然变成陡坡——是村民引水灌溉的沟渠!
他毫不犹豫滚入渠中,冰凉的渠水灌进鼻腔,浮出水面时正见追兵在坡上乱作一团。
有人踩到青苔滑倒,火把引燃浸油的裤脚,惨叫声惊起飞鸟。
顺着水流漂到芦苇荡,苏然把铁箱藏进淤泥,却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逼近。
苍白的少女提着药篮站在芦苇丛中,鬓角粘着夜露凝成的珍珠。
她腰间玉环刻着"林"字,正是县城药铺的标记。
少女忽然抓起他的手腕,指尖按在寸关尺三脉,草木灰的涩味钻进鼻孔。
"今晨我替你把过脉。
"她的声音轻得像掠过水面的蜻蜓,"原本该是个死人。
"苏然心头剧震。
远处搜捕者的火把映红天际,少女却从容掀开药篮,露出叠得整齐的青衫:"换上。
酉时三刻,带着地契到乱葬岗。
"残月被乌云吞噬时,苏然在坟茔间找到了林婉儿。
少女正在给无名碑除草,墓碑下突然传出机械转动的闷响——地窖入口透着阴冷的风,墙上油灯映出密密麻麻的账册。
"刘老爷要的不只是田地。
"林婉儿指尖掠过账册上的朱砂印,"他在私贩官盐,祠堂地下本是转运仓。
"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半张舆图,潦草标记着通往淮南道的密道。
苏然正要细看,地窖深处突然传来铁链晃动的声响。
十几个被锁住的孩童蜷缩在角落,最小的那个腕上系着褪色红绳——正是李寡妇失踪三日的幼子。
夜枭的啼叫划破死寂,林婉儿突然吹灭烛火。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你既借尸还魂,可愿玩场金蝉脱壳的把戏?
"远处传来马蹄踏碎枯骨的声音,苏然摸到怀中冰冷的铁片。
那是他清晨磨利的犁刀,此刻正泛着月光,像一弯被血喂饱的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