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家出了个大学生!
"村长用他那破锣嗓子在村委会大喇叭里喊了三遍。
母亲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徽,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妈,你别哭啊,纸要湿了。
"十八岁的树生慌忙去擦,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
"你爸要是能看到这一天..."母亲话没说完就背过身去,撩起围裙擦眼睛。
树生鼻子一酸,想起六年前父亲在建筑工地摔下来时,口袋里还揣着给他新买的《植物图鉴》。
那是他拥有的第一本课外书。
树生从小就知道家里穷。
姐姐初中毕业就去县城纺织厂做工,每个月往家寄五百块钱。
母亲种着三亩薄田,农闲时给村里人做裁缝补贴家用。
他穿的衣服都是姐姐的旧工装改的,书包是母亲用碎布头拼的,铅笔用到只剩指甲盖那么长还舍不得扔。
但他喜欢上学。
更喜欢放学后跑到田埂上,看那些野花野草。
蒲公英的种子像小伞兵,狗尾巴草毛茸茸的挠手心,车前草的叶子能治蚊虫叮咬...这些知识都是父亲教他的。
"树生啊,你看这些麦子"父亲蹲在地头,粗糙的手指轻轻拨弄麦穗,"它们都知道什么时候该抽穗,什么时候该结麦子粒。
人呐,有时候还不如一株庄稼明白,你要努力啊!
努力了才有结果子的一天;树生听着没上过几天学的父亲唠叨着。
用力的点了点头。
高考填志愿时,树生毫不犹豫选了省农业大学的植物学专业。
班主任劝他考虑计算机或者金融,说好找工作。
他摇摇头,笔尖悬在"植物学"三个字上,想起父亲坟头那些每年都疯长的野草。
通知书来的那天晚上,母亲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
金黄的鸡汤浮着一层油花,树生把鸡腿夹到母亲碗里,母亲又夹回来:"你吃,读书费脑子。
"姐姐从县城赶回来,带了一袋苹果和一件新衬衫。
树生试衣服时,姐姐突然哭了:"袖子短了,我买小了。
""能穿,能穿。
"树生慌忙说,把袖口往上拽了拽。
姐姐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树生知道姐姐想起父亲来了,哭父亲没有看到树生成为农村人口中《文曲星》的这天。
大学西年像一场梦。
树生是班里唯一一个靠助学贷款读书的学生。
他每天六点起床,在图书馆开门前就等在外面。
中午吃最便宜的素菜,晚上在宿舍楼道的灯下看书到凌晨。
同学们讨论球赛、游戏、恋爱时,他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膝盖上摊开一本《植物生理学》。
毕业那天,系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张啊,你是咱们专业这届最优秀的学生。
"树生腼腆地笑,心里像揣着一团火。
他想象自己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研究杂交水稻,或者背着标本箱在深山老林发现新物种。
现实很快浇灭了这团火。
招聘会上,植物学专业的摊位前门可罗雀。
几家农药公司看了他的简历,客气地说"回去等通知",然后杳无音信。
唯一给他offer的是一家种子公司的销售岗位,底薪八百,提成另算。
"销售?
"树生捏着录用通知书,手指发凉。
他学了西年的植物分类、生理生化,难道就是为了推销种子?
树生心里很是失落。
不知怎么办时。
母亲打来电话说:"先干着,骑驴找马。
"于是树生开始了他的销售生涯。
每天骑着公司配的二手电动车,在郊县的农田间穿梭。
皮肤晒得黝黑,嘴唇干裂起皮。
最难受的不是日晒雨淋,而是农户们怀疑的眼神。
"大学生还卖种子?
读书有啥用?
还不如我初中没毕业的儿子现在干工地一天一百多"种了三十年地的老李头吧嗒着旱烟,眯眼看他。
半年后,受不了的树生辞职去了省城。
他想着大城市机会多,说不定能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
通过中介在城中村租了间八平米的隔断房,墙薄得能听见隔壁夫妻吵架。
他买了套二手西装,开始海投简历。
三个月很快过去,积蓄己经见底。
工作毫无着落!
树生站在天桥上,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突然想起父亲的话:人有时候还不如一株庄稼明白。
迫于囊中羞涩最终他入职了一家农药公司的电话销售部。
每天打两百个电话,被挂断一百九十九次。
经理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总说:"小张啊,你这人太实诚,不会忽悠怎么卖货?
"第二年同学聚会,树生没去。
听说当年成绩不如他的同学,有的考了公务员,有的去了外企,最差也是个中学生物老师。
只有他,二十九岁了还在租房,银行卡余额从没超过五位数。
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王强,父亲是某农业局的科长。
上班第三天就被调去市场部,半年后升为主管。
有次团建喝多了,王强搂着树生的脖子说:"小张啊,你这人太死心眼。
这年头谁还靠本事吃饭啊?
"那天晚上树生吐得昏天黑地,不知是酒太烈还是23岁的王强叫他小张。
出租屋的阳台上,树生养了几盆绿萝和多肉。
这是他与专业最后的联系。
夜深人静时,他会对着那些植物自言自语,仿佛它们能听懂他的委屈。
"今天我又被客户骂了...其实我知道他家的水稻是缺钾,可是公司非要我推销杀虫剂..."钱啊!
绿萝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在点头。
转机出现在一个普通的周二。
树生去城郊的农资店拜访客户,回程时下起大雨。
他躲进路边凉亭,发现一位老人正弯腰查看被风吹倒的灌木。
"这是女贞,根系浅,得加固。
"树生脱口而出。
老人惊讶地看他一眼,树生怕他不相信地补充:"我农大学植物学的。
"老人眼睛一亮。
交谈中树生才知道,这位是农大的周教授,他毕业论文答辩时的评委之一。
周教授拍掉手上的泥土说;我对你有点印象,是当年最优秀成绩最好的吧?
毕业这么多年你现在在哪儿高就?
"树生喉结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XX农药公司,做销售。
"周教授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他看出了树生的窘境,知道销售农药的难处。
便找个话题揭过去了两个人聊了半天之后算是闲谈甚欢。
雨停了,分开时周教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道"市植物园最近在招临时工,负责温室管理。
"周教授递给他一张名片,"工资不高,但...总比卖农药强。
"去试一下吧。
说完就走了。
心中想的却是我们学校出来的也不能太差劲了,碰到了能帮就帮一把。
树生接过名片,纸质厚重,边缘烫金。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张被母亲眼泪打湿的录取通知书。
当晚,树生站在阳台上,手指抚过多肉植物肥厚的叶片,心中思绪万千突然。
手机屏幕亮着,是周教授发来的面试信息。
窗外霓虹闪烁,车流如织。
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将来或许还有属于他的一寸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