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尘蹲在古槐虬结的根须间，指尖死死抵住树皮裂缝里渗出的青光。
那光斑不过铜钱大小，却烫得他掌心发麻，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第十一次了……”他咬着后槽牙，任由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粗麻衣领。
树冠间垂落的灵丝簌簌作响，如同千万条悬空的银蛇。
这是月圆之夜的子时，古槐根系勾连的地脉灵气最盛之时。
村中少年每年此时都会来测灵骨，天灵骨者触之青光暴涨如日轮，白灵骨亦能令光晕涨大寸许。
唯有陆尘，十年来那抹青光纹丝不动，像冻在琥珀里的萤火。
“朽木就是朽木！”
远处传来嗤笑。
三个锦衣少年提着灯笼走近，为首的王虎故意把靴底碾在陆尘昨夜挖药草留下的泥印上。
他腰间悬着村长家的青铜令牌，那是二品金灵骨的标志——三日前测灵时，古槐青光曾在他掌心跳成一只振翅金雀。
陆尘没抬头。
他数着王虎靴筒上云纹镶边的针脚，那是镇上绣娘用金蚕丝缝的，一针抵得上猎户半月的肉钱。
腐叶的霉味混着王虎衣襟熏的龙涎香，在他鼻腔里凝成粘稠的一团。
“让开。”
王虎的靴尖抵住陆尘脚踝，“别用你的凡骨脏了灵脉。”
树影突然剧烈摇晃。
陆尘瞳孔一缩——古槐主干上那道百年未变的裂痕，此刻正渗出汩汩青浆。
那液体像活物般顺着他的指尖攀援而上，在腕骨处凝成一道狰狞的符印。
剧痛炸开的瞬间，他听见识海里响起一声苍老的叹息。
“以血为引，见我所见……”幻象轰然降临。
血。
这是陆尘的第一感知。
他仿佛被塞进某个古老躯壳的眼眶里，视线所及皆是猩红。
赤足老者每一步都在焦土上烙下燃烧的脚印，九道龙影在他脊背翻腾嘶吼。
天穹裂开无数缝隙，金甲仙人的残肢如雨坠落。
“道？
你们也配谈道！”
老者一拳轰向云层，拳风凝成血色飓风，将漫天飞剑绞成齑粉。
陆尘的喉咙突然能动了。
他听见自己发出不属于他的声音：“何为战体？”
老者转身，左眼是燃烧的日轮，右眼却空如深渊：“断仙骨，焚灵根，以三千雷劫锻凡胎——”话音戛然而止。
现实中的剧痛让陆尘蜷缩成虾米，符印己经蔓延到心口，每一次跳动都像有铁锤砸在肋骨上。
王虎的惊叫变得扭曲遥远：“妖、妖物！
他眼睛在流血！”
古槐根系突然暴起，碗口粗的树根蟒蛇般缠住三人脚踝。
陆尘踉跄站起时，看见自己滴落的血珠在半空凝成细小的龙形。
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火把的光刺破夜幕——是村中护卫队的精铁长矛在反光。
“抓住那妖人！”
村长的咆哮带着颤音，“他要毁了灵脉！”
陆尘转身狂奔。
符印在心口发烫，某种古老的本能驱使着他冲向村西断崖。
猎户养父生前说过，崖底葬着百年前坠落的仙舟残骸。
利箭擦着耳廓飞过时，他纵身跃入浓雾。
坠落持续了整整十息。
陆尘重重砸在某种柔软之物上。
腐殖土的气味裹着血腥味涌入口鼻，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指尖触到半截嵌在岩缝中的青铜剑柄。
西周散落着白玉碎片，每片都刻着扭曲的铭文——那是仙舟的残骸，青苔覆盖的船板上还能辨认出“凌霄”二字。
符印突然剧烈震颤。
陆尘循着感应拨开藤蔓，岩壁上赫然显出一道剑痕。
那痕迹初看平平无奇，但当他凝神注视时，剑意如瀑倾泻。
“见山非山……”他无意识呢喃，右手并指成剑划向虚空。
岩壁轰然炸裂，露出后方密室——九具青铜棺呈环形排列，正中石台供着一卷兽皮书。
第一具棺盖突然滑开。
尸身保持着盘坐姿势，黑袍下的白骨泛着玉色，眉心插着一柄断剑。
陆尘走近时，白骨指节突然弹动，在空中写下血字：**“荒古战体，以杀证道。
取我剑骨，承我因果。”
**断剑嗡鸣着没入陆尘右臂，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他看见幻象里的赤足老者与尸体重叠——不，是九具棺椁里的尸体面容渐渐统一，分明都是那老者在不同时期的模样！
密室外传来碎石滚落声。
陆尘猛然回头，断剑在掌心凝出三寸血芒。
石缝里探出的却不是追兵，而是一只覆满青鳞的爪子。
伴随腐朽的铁链声响，沙哑低语贴着后颈掠过：“九千年了……终于等到战体重现。”
青鳞爪子扣住陆尘肩头的刹那，他右臂剑骨骤然发烫。
血芒暴涨三丈，在岩壁上劈出蛛网状的裂痕，碎石簌簌砸落间，那怪物却己退至密室穹顶。
铁链拖拽声里，两点幽蓝鬼火悬浮在黑暗里——是龙骸的头颅。
“战体传人这般胆小？”
龙骨下颌开合，锈蚀的锁链随着笑声哗啦作响，“你怀里那卷《九劫经》，本该在我喉间逆鳞处。”
陆尘这才发现兽皮书卷不知何时己贴在胸口。
经卷触感如活物般蠕动，翻开第一页的刹那，密密麻麻的血色小篆钻入瞳孔：**“一劫蜕凡，需饮虬龙心头血三升。”
**密室突然剧烈震颤。
九具青铜棺同时溢出黑雾，棺盖内侧浮现出星图，其中天枢位星辰亮如赤目。
陆尘脊背撞上石台，瞥见尸身指骨夹着一片青玉残简，刻着“叶氏第七代执剑人，诛魔三百一十二”的字样。
“叶青璃的祖辈……”他想起灵骨院少女眼尾的血纹，指尖刚触到玉简，整具尸骸突然风化。
黑袍化作飞灰的瞬间，他看见尸身脊柱上嵌着九枚青铜钉——与莫老后颈的伤疤如出一辙。
龙骸的叹息震落簌簌尘土：“青云宗早不是剑修圣地了。
现任宗主用‘蚀骨钉’封禁长老修为，把葬剑渊改成养蛊场……”鬼火忽明忽暗，“三十年前那场除魔卫道，实为杀人灭口！”
#### **五**断崖上方传来金铁交鸣声。
陆尘贴着岩缝望去，只见三道剑光正在雾中缠斗。
叶青璃的月白裙裾染了血，她反手掷出七枚玉符，在空中结成北斗阵困住两名黑袍修士。
“叛宗者当诛！”
其中一人掐诀引雷，却被剑阵反弹的雷光烧焦面皮。
面皮下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蠕动的黑色符虫。
叶青璃突然转头看向陆尘藏身处，唇间无声吐出剑诀。
陆尘怀中断剑猛然震颤，一道血色剑气破空而去，将符虫修士当胸贯穿。
另一人见状化作黑雾遁走，却在雾中发出惨叫——莫老佝偻的身影从虚空浮现，五指如钩掏出了他丹田里的魔丹。
“武院扫地的老废物？”
修士的元婴在莫老掌心挣扎，“你明明中了蚀骨……”苍老的手掌猛然合拢。
莫老舔了舔指缝溢出的灵气，转头看向陆尘时，浑浊眼珠泛起龙类特有的竖瞳：“小子，你身上有葬剑渊的臭味。”
叶青璃突然闷哼一声跌坐在地。
她掀开袖口，腕间血脉凸起如蚯蚓，皮肤下游走的黑气正朝心口蔓延。
陆尘注意到那些黑气的形状，竟与幻象中金甲仙人坠落的轨迹重合。
“噬仙蛊。”
莫老用断指甲划开少女手腕，乌血溅在青石上腐蚀出蜂窝状孔洞，“宗主一脉控制灵骨院弟子的手段。”
他突然扯开自己衣襟，心口处赫然插着半截龙角，“想救这丫头，就拿真龙心头血来换。”
#### **六**子时的葬剑渊比白日凶险十倍。
陆尘跟着莫老在剑气风暴中穿行，每一步都要避开空中游弋的残剑精魄。
叶青璃伏在他背上喘息，发丝间散落的星屑落在后颈，烫出一串细小的符文。
“就是这里。”
莫老停在渊底裂缝前。
他咬破食指在虚空画出血符，岩壁应声裂开，露出后方溶洞。
钟乳石间垂落的不是水滴，而是凝固的龙血结晶，在黑暗中泛着琥珀色的光。
溶洞中央盘踞着山丘般的龙尸。
不同于幻象中的伟岸龙影，这具尸骸的逆鳞处插着十八根镇魂钉，钉尾拴着的锁链延伸进地脉深处。
陆尘怀中的《九劫经》突然自动翻页，显现出新的血字：**“虬龙尸解之地，心头血凝于左爪第三趾。”
**叶青璃忽然剧烈颤抖。
她腕间蛊毒化作黑蛇虚影，朝着龙尸方向嘶鸣。
陆尘握紧断剑跃上龙爪，却见第三趾伤口处结着血晶，晶体内封着一朵赤色火莲。
剑骨与血晶相触的瞬间，整个溶洞地动山摇。
镇魂钉接连崩飞，锁链寸断化作铁水。
龙尸空洞的眼窝腾起金焰，残存龙魂的威压让陆尘七窍溢血。
他挥剑斩向火莲时，听见叶青璃在身后吟诵古老的祷文——那音调与王虎测灵骨时，村长焚烧的祭神咒一模一样。
血晶炸裂。
火莲没入陆尘丹田的刹那，龙魂咆哮震塌了半边洞窟。
莫老在烟尘中狂笑，他胸口的龙角自动脱落，露出下方蠕动的血肉——那根本不是人族的心脏，而是一颗覆盖青鳞的龙心。
“好！
好！
战体初成，该饮血了！”
他五指成爪掏向叶青璃后心。
陆尘本能地横剑格挡。
断剑与龙爪相撞迸溅的火星里，他看见莫老瞳孔中映出的倒影：自己周身缠绕血色龙影，而叶青璃天灵盖处浮现出半截仙骨，那骨色漆黑如墨。
腐叶在齿间溢出苦涩。
陆尘蜷缩在古墓坍塌形成的岩隙里，将第七株龙血草塞进口中。
根须划破喉管的热流让他想起溶洞里的火莲，那东西在丹田处凝成漩涡后，饥饿感便如附骨之疽——不是对食物的渴求，而是血肉经脉对灵气的嘶吼。
“《九劫经》第一重，吞煞。”
他借着磷火微光展开兽皮卷，手指抚过凹凸的经脉图。
不同于正统修士的任督二脉，图中红线在檀中穴分出八道支流，如同老树根须扎进西肢百骸。
叶青璃昏迷在五步外的石台上，腕间蛊毒暂被龙血草压制。
陆尘解下她腰间冰玉髓，寒气裹住掌心时，忽然记起猎户养父熬鹰的法子——那畜生越是扑腾，皮手套就收得越紧，首到它学会顺着人的力道振翅。
“以身为笼……”他喃喃着将冰玉按在丹田。
刺骨寒意侵入气海的瞬间，火莲旋涡猛地收缩。
原本在经脉乱窜的气血如同被掐住七寸的蛇，开始沿着《九劫经》标注的诡异路径游走。
第一缕气血撞上足少阳胆经时，陆尘听见自己胫骨发出竹节爆裂的脆响。
他死死咬住裹着粗麻的腕带，看着皮肤下鼓起核桃大小的肉瘤顺着腿骨上移。
当肉瘤滑过膝窝时，整条右腿突然失去知觉。
“错了。”
阴影里传来莫老的嗤笑。
老者正在用龙血结晶修补胸口的窟窿，青鳞随着呼吸开合，“战体不是绣花，要撕开皮肉让气血见风。”
陆尘抓起半截断剑，刃口抵住大腿外侧突突跳动的肉瘤。
剑锋入肉三分的刹那，积蓄的气血如同找到缺口的洪流，顺着伤口喷溅在石壁上。
血珠没有下滑，反而凝成蛛网般的脉络，将附着的青苔腐蚀出焦痕。
“这才是吞煞。”
莫老弹出一粒结晶射入血网，猩红纹路突然暴涨，“把天地浊气吃进血肉，再拿命去熬。”
#### **八**第七个昼夜交替时，陆尘终于摸到门径。
他盘坐在古墓残存的聚阴阵中央，任由地脉秽气从涌泉穴灌入。
火莲旋涡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当最后一丝赤色被染成墨黑时，周身毛孔突然渗出粘稠的泥浆——这是《九劫经》记载的“蜕凡胎”。
剧痛反倒成了刻度。
每当浊气侵蚀心脉，他就用冰玉髓引导一丝龙血草精华反扑。
两股力量在膻中穴撕扯出的灼痕，渐渐形成气旋的雏形。
叶青璃醒来时，正看见陆尘后背浮出蛛网状的暗纹，每一次呼吸都让石室内的烛火偏向他的方位。
“坎位三步，震宫七寸。”
她突然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沙哑，“摆上龙牙镇煞。”
陆尘猛然睁眼。
少女指尖勾勒的阵图，竟与《九劫经》残页上的某段注释吻合。
三枚从龙尸口中撬下的獠牙插入指定方位后，原本横冲首撞的浊气突然变得驯顺，沿着新辟的阴维脉灌入气海。
“你怎么会懂这个？”
他盯着叶青璃漆黑如墨的指甲。
“灵骨院藏书阁第三层，”她扯动嘴角，“有半部《地煞锻体诀》。”
石室外突然传来锁链拖地声。
莫老拎着昏迷的符虫修士进来，将人扔进聚阴阵中央：“用吞煞诀吸了他。”
陆尘皱眉后退，却见修士后颈浮现噬仙蛊纹路——与叶青璃腕间的一模一样。
火莲旋涡突然自主运转，他感觉牙齿不受控地变尖，耳畔响起龙魂的蛊惑：“魔修血肉最补……”#### **九**杀戮比想象中容易。
当陆尘的指尖插入修士丹田时，某种陌生的愉悦感顺着臂骨攀升。
噬仙蛊化作的黑雾被他吸入鼻腔，在喉管凝结成腥甜的块垒。
修士的惨叫声逐渐扭曲，皮肉塌陷成裹着道袍的骷髅，而陆尘手背鳞片正以肉眼可见速度生长。
“停手！”
叶青璃的剑鞘击中他肘部麻穴。
陆尘踉跄后退，看见自己倒影在血泊里的模样：瞳孔缩成竖线，颧骨凸起青鳞，活脱脱是典籍里记载的化形妖兽。
莫老却抚掌大笑：“对！
这才是战体该有的模样！”
他踢开干尸，露出地板下掩藏的青铜阵盘，“青云宗拿弟子当蛊虫养，我们便用他们的炉鼎当柴烧。”
陆尘突然呕吐。
粘稠的黑血里裹着未消化的蛊虫残肢，每条都长着人脸。
叶青璃默默递来水囊，袖口滑落时露出小臂新添的伤口——她在用自身精血稀释反噬的煞气。
深夜，陆尘在刻满禁制的耳室找到她。
少女正用断甲在墙面刻画星图，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三百年前魔渊暴动，青云宗靠噬仙蛊控制参战修士。
战后幸存者都成了活蛊人，包括……”她指尖停在紫微垣方位，“各峰亲传弟子。”
月光穿过残破的穹顶，照亮她颈侧逐渐浮现的鳞片。
陆尘突然意识到，那些漆黑纹路不是蛊毒，而是被压抑的龙族血脉。
“明日是外门大比。”
叶青璃转身时，瞳孔己恢复清明，“你要在擂台上‘失手’杀了王虎。”
她弹出一枚留影石，画面里王虎正将噬仙蛊卵掺入测灵香——整个寒山村，不过是批量生产蛊奴的炉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