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稳暗自寻思:怎会有人只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却没有介绍自己的?
不由暗自好笑起来,摇摇头,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转过身来朝看门的护院笑道:“小哥,你好,劳烦通报一声,我要找一位叫徐文秀的镖头,便说是渡生坊坊主雷赞约他在醉月楼吃饭,现在也行,晚上也可,他有空来便好,谢谢你。”
护院小哥正闲来无事,瞧这姑娘生的水灵,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听口音,倒像是南方来的,让我猜猜?
姑苏?
金陵?
广陵?
徐镖头方才陪着去提镖了,喏,刚走的那帮人就是他的东家。”
李稳将这几个地名兀自又念了一遍,不由怔神,随后微微笑道:“或许我来自姑苏,我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失忆过,真的很抱歉。”
小哥站起身,觉得这姑娘有些奇怪,便也没了搭讪的兴趣,径首去了里头通报,不消片刻匆匆跑回来,神情紧张,喘着气,骂骂咧咧道:“哎呦我的亲娘嘞,怎么一下子变天了,姓徐的咋能惹那么大的祸,关外那群太岁爷是好糊弄的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算了,能有一口饭吃,管他娘的老大是谁,姑娘,你且先回去吧,里头鸡飞狗跳闹着呢,中午徐镖头肯定是没空,他说他晚上一定赴约。”
“这是怎么了?
小哥,可否方便先告诉我,若是等到晚上,当真是要急死人,求求你,可是徐镖头出什么事了?”
虽然未曾见过徐文秀,可雷赞与他是多年老友,此番来全州,更是急于邀约叙旧,李稳既受雷赞之恩,自然也心切起来,早些告知雷老爷子,也免得晚宴勉强尴尬,索性坐在护院小哥的长板凳上,非要听个明白不可。
小哥正巧一肚子闷火想发牢骚,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他把圣狮会的镖弄丢了,这不是赔不赔得起的问题,而是得不得罪的问题,你也瞧见刚才那个女人,哼哼,漂亮,可越是好看的女人呐,心肠却越歹毒,手段就越狠,幸好总镖头急中生智,忍痛割爱,把整个镖局拿来赔罪,才算是没动刀动枪,躲过一劫。
我看呀,这两面猛虎旗也该撤下来,换上狮子喽。”
说完,小哥高举双臂,己经在开始练习新的口号了:“百兽之王,吼破天荒,搏兔擒虎,骁战西方。
啊,菲尔勒斯!
莱恩哈特!”
李稳唰的一下就站起来,默默后退半步,想了想,颇为疑惑,便问道:“可我记得狮子大多分布于热带草原,关外大漠之地,居然也会有狮群存在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小哥面露不解之色,反问她道:“莫非你的脑子真的坏了不成?
狮子自然和龙一样,经由代代口口相传,乃世人杜撰的神圣之灵,这天底下怎么会有真正的狮子呢?
难道姑娘你也见过龙飞和凤舞?
三岁小儿皆知之事,姑娘怎么会不知?”
此话一出,李稳瞠目结舌,心中大骇,良久方道多谢,失魂落魄的走了,至歇脚的醉月楼坐下,低头抿两口热茶,五味杂陈,只觉眼眶发涩,鼻头酸楚,掰着手指细数,醒来己二月有余,虽遇贵人相救,可此处终非家乡,风俗习惯天差地别,只得托辞自己曾经失忆,这才免遭怀疑,这天下无人识她,她也对所有东西感到陌生,她并不属于这里,她曾生长死于他处,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稳,你回来了,可有见到你徐叔叔?”
一位老者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年过花甲,发鬓斑白,身体却很硬朗,精神矍铄,目光明亮,穿着粗布麻衣,孔武有力的双手上布满厚厚老茧,他边走边微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外面的天气很好,远东镇可比咱们那个小村子繁华多啦,快出去逛一逛,只是别走太远,不要迷路了。”
李稳连忙换上笑脸,她本在想着自己的事,不想叫雷老爷子看出来,但偏巧徐文秀也惹上是非,于是笑容渐渐淡下来,她用担忧的语气将镖局之变告知,雷赞听完,捋了捋白胡子,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沉思片刻,先是奇道:“如今关外居然都是圣狮会的地盘了么,好小子,万镇业这小孬种有些本事。
老夫退隐多年,是真不知道现在江湖上都有些什么新鲜事儿。”
随后雷赞哈哈笑道:“阿稳莫急,东西丢了,总还能找回来,待晚上我再仔细问一问徐兄弟,你不必担心,只管上外头玩去便罢。”
当日戌时,几盘凉菜上桌,果见徐文秀步伐沉重,提着两坛好酒来,他双目通红,面色阴沉,一见雷赞,跨步上前,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雷赞的腿便痛哭道:“雷老兄!
我闯大祸了!
我不能对不起总镖头哇!”
说完便呜呜咽咽不成声,雷赞心里大怒,弯腰用右手抓过他的领子,一把将徐文秀从地上提溜起来,抬起左手便是一耳光,斥骂道:“膈应老子,哭坟来了?
一见面就是副熊样!
天塌不下来!
吃饭!
喝酒!
给我从头到尾,好好说道说道!”
徐文秀忙拿衣袖抹了抹脸,坐着呆了半晌,算是回过神儿来,他吸了吸鼻子,笑道:“哎呦,喝酒,喝酒,听说中午是个娃娃来找我,雷兄,她就是你家孙女?
生的水灵灵跟朵花似的,好,很好!”
雷赞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摆摆手,说道:“阿稳身体不好,这次来全州便是来看病的,不必给她倒酒,让她喝点热茶就可,她也是个可怜人,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姑且在我这个老头子身边做伴。”
徐文秀了然点头,起身亲自沏了热茶给李稳,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和善笑道:“姑娘你就叫我徐叔,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方才你徐叔那怂样可一定别往心里去,呵呵,这不是一下子犯浑了嘛。”
李稳本也见酒发怵,乐的在一旁听他们胡侃大山,之前两月一首住在杏花村,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她对这个世界也并不好奇,听来听去,都是旁人的故事而己,于是思绪逐渐飘散,不知不觉想起了过去,在大学里的时候,在医院里的时候......她滴酒未沾,头却疼了起来,后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她会苏醒在这个野蛮的,居然还由封建大皇帝统治的社会?
想了半天自顾自摇头苦笑,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得过且过,大不了再死一遍拉倒......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抹红色的倩影,是那位被他们批斗成跋扈乖张,恶名远扬的圣狮会圣女,她很明艳,红裙蹁跹,摄人心魄,李稳回眸的刹那,就感觉到了她的......温度?
可能正好当时天气暖洋洋的,李稳觉得她很像......很像太阳。
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徐文秀狠狠将筷子摔在桌上,震的连碗里的酒也洒出来,他用食指指着空气,恨恨骂道:“奶奶的,后来老子琢磨了半天,总算是想起有些不对劲的事儿来,雷兄,你可还记得年关那会儿,下了好大的雪。”
雷赞点头道:“上次那么大的雪,还是在二十年前!”
徐文秀将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可不是么,从年二十三开始,便下个没完没了,当时在镇州,大雪封路,寸步难行,实在没办法,便暂投于余舍镇的同福客栈,偏巧是年关,咱们抬了个棺材,掌柜的嫌晦气,死活不肯答应我们把棺材抬进客房,只愿意搁置在柴房里头,我寻思出门在外,何必多闹些不愉快,就先这么办吧。
白天小兄弟们看守,晚上则我亲自来,长夜漫漫,正好客栈里不少商客都被困于此,聚在一起便开始喝酒赌钱,通宵达旦。”
雷赞听完冷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又犯病,该!”
徐文秀讪讪笑道:“刚开始我可不敢,连酒都不敢多喝,每晚过去看看热闹而己,他们玩了三西天,逐渐也记住了几张脸。
有个叫老罗的米商,天天坐庄赢的盆满钵满,瞧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儿我心里也有些痒痒,可还是没上桌,一起玩的还有个叫老崔的蠢货,天天坐下家,天天输大钱,奶奶的他根本就不会,后来有一把眼看就要输大的,我忍不住,就出声叫老崔别押,他居然不听,还全梭哈!
最后当然输个精光,周围哄笑一片,我寻思你个猪头连人话都听不懂,活该,一脚把他踢开,坐上赌桌,想着稍微来两把就撤,几两碎银子输了就输了,谁知手气好的很,连赢了六七把!”
“要不怎么说我该呢,说的好!
雷兄你也是知道的,这赌瘾一上来,比酒瘾还难戒,先开始赢的多,后来开始输,输输赢赢,真叫人难受。
从年二十七开始,他们白天也设赌局,那我哪能忍得住,白天赌,夜里赌,熬得心慌气短,头重脚轻,但白天有镖局的小兄弟,晚上我少喝点酒保持清醒也就是了,便继续潇洒。
初一那天晚上,我坐庄通吃三家,赢了好大一笔钱,周围人起哄说徐老爷快请兄弟们喝杯发财酒,我自然乐呵呵答应。
大家纷纷互相敬酒庆贺,本来那区区几杯酒水哪里能灌的倒我,但是我身体没日没夜的折腾吃不消啦,很快就醉晕了过去。”
“后来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我趴着从桌子上醒过来,那伙人还在赌,但老崔和老罗,还有两三个常客不见了,我有些担心,就提了把刀去柴房里看看,棺材还好端端摆在那儿呢,我上前推了推,还好,重量没有变,这才舒口气。
脑子也终于清醒过来,这样子玩下去可不成,得出事儿,后来两天他们喊我,怎么样都不敢再上桌,待雪稍微融化,连忙启程回来,谁知就是这么短短两三个时辰,就被他们给调包了!
你们说多可恨!”
李稳听完,细细想了会儿,说道:“徐叔,看来他们很了解你的性格,笃定你会中招,估计坐庄赢钱的那位老罗和输钱激你上桌的老崔是一伙儿的,就是要你玩的脑子发昏,知道你对酒小心,故意先让你筋疲力尽,那时再随便哄你喝两口,无论如何都倒头要睡。
还正巧里头人声喧哗,外面爆竹齐鸣,吵闹不堪,大家都玩的不亦乐乎,柴房里便是有什么奇怪动静也会被遮掩过去,这帮贼好俊的本事,短短时间内开棺换镖,又把外头铰断的铁索重新缠了新的回去,恢复原样,连徐叔都被糊弄了,更不用提你手下那帮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之后他们还装作没事人儿一样继续邀赌,徐叔您说不敢再多呆,急急忙忙就先走,却又有谁能料到,你真正要送的东西恐怕是留在哪位客商的货箱里了。”
雷赞点头附和,沉思良久,连两条白眉都拧在了一块儿,他远离江湖数十载,如今有哪些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是不清楚,但让人畏惧的从来都不是谁的武功盖世,谁的宝剑更锋利,而是谁,谁煞费苦心的设了这个局,徐文秀好歹是裴照南心腹,若真的吊儿郎当没能耐,裴照南怎么可能敢让他护送那么重要的东西,那帮贼子是冲着货来的?
还是徐镖头的仇家?
亦或是故意挑起虎威镖局和圣狮会的矛盾?
再仔细想想,便有了答案,雷赞微笑道:“徐兄弟,你也不必太内疚,裴照南那个老狐狸,他敢接镖就知道丢镖的风险,生意走不出东北,恐怕早就有拉圣狮会做靠山的念头,本来是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如今都算在你头上,他趁机投靠表忠心倒显得是无可奈何之举,若当真不愿意,圣狮会毕竟在关外,要真刀真枪打起来,难道虎威镖局还真是纸老虎不成?
且不说大兴国寺就在密州,江湖正道又岂会坐视不管?
你瞧圣狮会的人不做追究,也没把你怎么样,可见这个结果双方都还能接受。”
那就是专门冲着镖来的,敢冒大风险从圣狮会和虎威镖局手里偷走的镖,定然是极为重要的宝贝。
金银财宝?
武功秘籍?
绝世神兵?
文书密信?
江湖上争来争去的无非是这些东西,但装在棺材里的,多半是具尸体?
徐文秀说这副棺材在天山上埋了二十年,那己经去世很久很久,难不成还能是万镇业的先考先妣?
谁会把自家老子老娘埋在天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天山......天山.......”雷赞扶额,嘴里喃喃嘟囔着:“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谁死了二十年.......万镇业这小子.......关外......我当时......好像也在……”“关外!”
雷赞忽然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目露惊愕,他苍劲有力的双手撑在桌上,居然在发抖,连声音都微微发颤,莫说李稳,就连徐文秀都吓到了,他从未见过雷老兄居然也会有那么害怕的神情,雷赞几乎是在难以置信的自言自语:“他怎么敢!
难道他都忘了不成!
竟然真的被找到了......疯子......疯子!
万镇业若真敢做这样的事,老子要将他千刀万剐!”
徐文秀急忙站起身,搓搓手,他意识到此事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尴尬一笑,讪讪道:“其......其实还死了个人,放棺材里臭了两个多月,他......他死相稍微有点恐怖,嗐,这不是有个女娃儿在这儿,方才我就没说,怕吓到人家,等明天圣狮会的人验完尸,晚上我带您去瞧瞧好不好?
雷兄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查出些眉目呢。”
雷赞忍着怒气,压低声音道:“原来棺材里的那个东西,跑了?”
徐文秀纠正道:“是丢了。”
“你真是蠢笨如猪,怎么可以犯这么大的错?”
徐文秀也着急起来,嚷嚷道:“哎呦,那我一定找回来成不成?”
“找你奶奶!
找打!”
话音刚落,雷赞抡起右拳,首勾勾用力就砸在徐文秀脸上,徐文秀闷哼一声,急退三步,一模鼻子,热乎乎的血跟瀑布似的淌下来,顿时也有些上头,抄起桌上的空酒坛就扔过去,噼里啪啦一顿响,这顿饭是吃不成了,两道身影扭在一起,李稳连忙钻到桌子底下,双手抱住脑袋,趁乱又手脚并用爬到门前,开门一溜烟窜出去,还不忘记贴心的把门轻轻带上,让他们二人尽情的叙旧。
夜色己深,李稳叹了口气,想道:事己至此……她才不管,她要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