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儿科病房的第三张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针,药水一滴一滴地往下坠,慢得像是故意折磨人。
六岁的肺炎让他浑身发烫,额头贴着退烧贴,可那股热气还是从骨头里往外冒,像蒸笼里的小馒头,闷得他喘不过气。
母亲林竹是这家医院的妇产科医生,白天忙得不见人影,只在中午匆匆塞给他一盒牛奶和半块面包。
护士站的阿姨们偶尔探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嗑瓜子、织毛衣,仿佛他只是一件被暂时寄存的行李。
何盛夏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数到第十七块时,终于忍不住拔掉了针头。
血珠从手背上沁出来,他舔了一口,铁锈味在舌尖化开,比消毒水好闻。
窗外,阳光烫得刺眼。
医院后院的梧桐树下,蝉壳散落一地,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现场。
何盛夏赤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脚底板被烫得发红,可他不在乎。
他蹲下来,捡起一只空蝉壳,对着阳光看——透明的、金棕色的,像一件精致的玻璃工艺品。
“那是它不要的旧衣服。”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轻得像风。
何盛夏猛地回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树影里。
她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皮肤白得几乎透明,手腕上系着一枚青玉雕成的蝉形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你是谁?”
他问。
“阮秋阳。”
女孩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
何盛夏盯着她的眼睛看——琥珀色的,像蜂蜜,又像黄昏时的阳光。
他忽然觉得,她不像真实存在的人,倒像是从童话书里溜出来的精灵。
“你也是病人?”
他问。
阮秋阳点点头,伸出细瘦的手臂给他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针眼,像被扎坏的布娃娃。
“我比你病得久。”
她说,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何盛夏忽然觉得自己的肺炎不值一提。
他们坐在树荫下,分享何盛夏偷带出来的半包山楂片。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何盛夏问。
“等死。”
阮秋阳说,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说“等吃饭”一样自然。
何盛夏愣住了。
“骗你的。”
她忽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我只是心脏不太好,要经常住院。”
何盛夏松了口气,可心里还是莫名发紧。
他低头看着她手腕上的玉佩,问:“这个蝉……是真的玉吗?”
“嗯。”
阮秋阳轻轻摸了摸它,“我妈妈说,蝉活在地下很多年,才能爬到树上叫一个夏天。
所以它很珍贵。”
何盛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想听蝉叫吗?”
她突然问。
“现在?”
阮秋阳没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知了——知了——”她的声音清亮又绵长,像真正的蝉鸣。
何盛夏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怎么样?”
她睁开眼,得意地问。
“像真的!”
他用力点头。
阮秋阳笑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斑斑驳驳,像一幅流动的画。
傍晚,护士终于发现何盛夏溜出了病房。
他被拎回去重新扎针,疼得龇牙咧嘴,可心里却莫名高兴。
他趴在窗口,望着后院的那棵梧桐树,想着那个叫阮秋阳的女孩。
她像一阵风,突然出现,又可能突然消失。
他怕明天就见不到她了。
于是,他偷偷撕下一张病历纸,歪歪扭扭地写:“明天还能一起玩吗?”
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扔了下去。
纸飞机晃晃悠悠,落在梧桐树下。
夜风吹过,蝉壳轻轻颤动,像是回应。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