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阿砚是在沈府垂花门前。
暮春时的沈府浸在黛色烟岚里,青石板缝间漏出的草芽沾着朝露,像未干的泪痕。
那时的她穿月白襦裙蹲在太湖石旁,正用帕子裹着只受伤的麻雀,发间玉兰花随动作轻颤。
我攥着药包躲在朱漆廊柱后,看阿砚蹲在太湖石旁,月白襦裙扫过石上苔痕,发间玉兰花随动作簌簌跌落,恰好覆住那只蜷缩在她掌心的灰雀——它左翼染血,正用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她指尖的帕子。
"小蝉,"她的声音轻得像春燕衔泥,"去后厨要些小米粥,须得温温的,莫烫着它。
"丫鬟福了福身离去,她便跪坐在满地碎玉般的落花里,替灰雀梳理凌乱的羽毛。
廊下铜铃被风拂动,叮咚声里,我忽然想起坊间话本里的谪仙,原是这般清泠模样。
"又在偷瞧我家姑娘?
"肩头突然落下的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我惊得转身,正对上萧时宴微挑的眉梢。
他穿湖蓝锦袍,腰间系着半旧的双鱼玉佩,穗子上还沾着几片新折的竹叶——定是翻墙时勾到了竹枝。
此时见到他,便回想起昨日在学堂之事。
那时正是课业时分,书斋内一片静谧,唯有毛笔摩挲宣纸的沙沙声,以及夫子抑扬顿挫的讲学声。
“为人之道,当以礼义为先,你们这些世家子弟,身负家族期许,更应谨言慎行,不可辱没门楣……”夫子站在讲台上,手中的戒尺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在一众学生间巡梭,言辞恳切,盼望着能将这圣贤道理,深植进学生们的心中 。
然而,这般严肃的氛围,却被一道不和谐的声响打破。
只见萧时宴从窗棂轻巧翻入,湖蓝锦袍上还挂着几缕新折的柳枝,像是春日里最跳脱的一抹亮色。
他浑然未觉众人投来的目光,大剌剌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萧时宴!”
夫子猛地转身,手中戒尺重重拍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原本和善的面容此刻满是怒容,双眼瞪得滚圆,像是要喷出火来,“你又翻墙逃课!
成何体统!”
萧时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嘴角依旧噙着那抹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夫子,春日正好,正是踏青的好时候,总拘在这书斋里,岂不是辜负了大好春光?”
“荒唐!”
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着萧时宴,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圣贤之书你不读,大好光阴你不珍惜,整日只知玩乐嬉闹、翻墙逃课,你对得起你父亲的谆谆教诲吗?
对得起镇国公府的名声吗?”
“夫子,那些之乎者也,我早己烂熟于心。”
萧时宴双手抱胸,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羁,“与其在这死记硬背,不如出去闯荡一番,增长些见识。”
“你……你……”夫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接连后退几步,用戒尺指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阿砚坐在一旁,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场景,不禁微微皱眉,眼中满是担忧,她悄悄扯了扯萧时宴的衣角,示意他别再顶撞夫子 。
萧时宴却似没感觉到,依旧我行我素,“夫子,您别气坏了身子。
等我将来立下赫赫战功,您就知道,我的选择没错。”
“战功?
就凭你?”
夫子怒极反笑,脸上的皱纹都因愤怒挤在了一起,“整日不务正业,连基本的课业都荒废,还妄想建功立业?
简首是痴人说梦!”
我躲在书斋的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心里暗自为萧时宴捏了把汗,却又隐隐佩服他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此刻这沈府西席夫子口中的"顽劣坯子",此刻正噙着笑看我,眼底映着阿砚发间晃动的玉兰花影。
"池绪,"阿砚抬头唤我,指尖的血珠滴在帕子上,洇开细小的红梅,"快来瞧瞧这《璇玑图》,我总解不开第三重机关。
"我慌忙上前,却见素绢上墨线蜿蜒如流水,在"织锦回文"的窠臼里,竟藏着数片细如蚊足的竹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萧时宴在她研墨时,用狼毫笔尖逐笔点染的,每片叶子的走向,都暗合《六韬》里的行军布阵图。
我指尖悬在素绢上方三寸,忽闻身后传来萧时宴轻浅的呼吸。
阿砚发间的玉兰香混着他身上的松烟墨味,在暮色里酿成一盅醉人的酒。
那些细如蚊足的竹叶在绢面上舒展,叶脉间隐约可见极淡的朱砂痕迹,像是谁不小心落下的叹息。
“这竹叶……”我喉头微动,却被阿砚用指尖按住唇畔。
她腕间羊脂玉镯轻响,在《璇玑图》的墨痕上投下碎银似的光影:“莫说破。”
她说这话时,目光却凝在萧时宴垂在身侧的手上——他中指第二节有道淡疤,是去年替她修补坠子时被刻刀划伤的。
后来我才知道,每至戌时三刻,萧时宴便会借着替她“校正笔法”的由头,在她习字的纸页边缘画下兵器图谱。
他教她认《六韬》里的“龙韬·立将”篇,却故意将“将者,国之辅也”写成“砚者,吾之辅也”,待她发现时,又笑着用墨点染成竹影遮去。
某个暴雨倾盆的午后,我路过书斋,见阿砚正对着满墙《璇玑图》蹙眉。
萧时宴斜倚在窗畔,手里转着支断了锋的狼毫笔:“可看出玄机?”
他抬手掷笔,笔尖竟稳稳钉入“回文”中心,溅起的墨点恰好落成朵五瓣梅花。
阿砚忽然展颜,从妆奁里取出枚铜镇纸——那是她用月例银子偷偷打制的,上面刻着“宴之”二字,被磨得发亮。
“原来每片竹叶的交点,”她指尖掠过素绢,在“织锦”二字间轻轻一点,“是雁门关的地形图。”
萧时宴挑眉轻笑,雨声忽然盖过了他低低的回应:“阿砚果然聪慧。”
他说这话时,窗外惊雷炸响,却掩不住书斋里此起彼伏的心跳,像春蚕食叶,又像战马奔腾。
这些藏在墨痕里的秘密,终成了后来北疆战场上的星图。
当萧时宴率死士夜袭敌营时,随身携带的兵书里,每道批注旁都画着细小的玉兰花——那是阿砚替他研墨时,用指尖蘸着朱砂点下的。
而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最后一封军报的“平安”二字里,藏着用竹叶纹路写成的“勿念”。
如今我再看这卷泛黄的《璇玑图》,墨线间的竹叶早己褪成浅灰,却仍倔强地指向西北方。
原来有些心事,早在青梅竹马时便己成兵戈,藏在笔锋里的爱意,比千军万马更能穿透岁月的壁垒,在彼此骨血里,刻下永不褪色的星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