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白菜味重生章
她猛一睁眼,三合板吊铺的木头茬子正扎着后脖颈,糊满报纸的房梁往下滴着黄汤,楼上张婶家腌酸菜的盐水又漏了。
这味儿她熟,上辈子在法庭上跟王翠芬扯皮分房子时,那老妖婆身上就飘着这股子烂白菜帮子发酵的酸馊。
她一骨碌翻身,脑门“咣当”撞上吊铺横梁,疼得眼前金星乱蹦。
裂缝里卡着的白菜叶簌簌往下掉,蔫了吧唧的活像王翠芬那张褶子脸。
“红缨啊!
火烧房啦!”
铁皮门“哐啷”被撞开,陈小满顶着一脑袋炸毛冲进来,蓝布围裙上沾着食堂的油渍,“王翠芬领个瘸腿蛤蟆来相看,正搁你家炕头蹦跶呢!”
许红缨薅起案板上的菜刀就往外蹽,刀把上黏着昨夜的葱花。
陈小满在后头拽她裤腰带:“杀人呐?”
“杀个六!”
许红缨反手把刀剁进门口的白菜堆,蔫菜帮子“咔嚓”裂成两半,“今儿霜降,剁点酸菜包饺子。”
刀刃在日头底下泛着乌光,这是她重生那晚偷摸磨钝的。
上辈子当离婚律师落下的职业病,甭管多大火气,动手前先琢磨留证据。
二单元楼道里飘着红烧带鱼味,混着王翠芬的公鸭嗓:“刘桂枝同志,组织给你解决个人问题,你倒端起豆包当干粮了?”
许红缨扒着门缝一瞧,她妈缩在掉漆的藤椅里,蓝布衫领口洗得发白,对面李瘸子正跷着二郎腿剔牙,金牙在日头底下反光,活像粪坑里的铜痰盂。
“王姨,晌午就蒜了吧?”
许红缨咣当踹开门,菜刀往八仙桌上一拍,“隔着三层楼都闻着您嘴里的味儿,给新姑爷驱邪呢?”
满屋子人齐刷刷回头。
王翠芬浆得能割脖子的的确良领子一抖:“死丫头片子,没见正给你妈做思想工作?”
“您这思想比俺家腌了三年的酸菜缸还馊。”
许红缨拎起李瘸子面前的搪瓷缸,咣咣敲着掉漆的桌面,“新婚姻法第二十西条写的啥?
禁止包办买卖婚姻!
街道办主任带头违法,想吃窝头就咸菜首说!”
门外看热闹的孙大娘“噗”地喷出瓜子皮。
陈小满猫腰钻进来,“啪”地甩出张咸菜似的《法制报》,油墨印的“法”字正糊在王翠芬油光光的脑门上。
王翠芬腮帮子肉首颤,偷瞄李瘸子兜里露出的红塔山烟盒,那可是说好的谢媒礼。
心一横往地上一出溜:“杀人啦!
许家闺女要杀人啦!”
许红缨差点乐出声。
上辈子这老妖婆在菜市场讹老李头三斤豆油,也是这招“突发心脏病”。
她抄起窗台的鸡毛掸子,唰地挑开王翠芬的的确良衬衫,红布裹着的暖水袋正别在裤腰带上,热水晃荡得跟闹肚子似的。
“王主任这病挺讲究啊?”
掸子尖戳得暖水袋“咣当”响,“装病骗婚判三年起步,要不咱现在上卫生院验验?”
楼道里爆出哄笑。
修鞋的赵叔起哄:“王主任,您这暖水袋比戏台子的锣还响!”
李瘸子见势不妙要蹽,被陈小满堵在门口:“姐夫别走啊!
改口茶还没喝呢!”
特意把“姐夫”喊得山路十八弯。
王翠芬一骨碌爬起来,的确良领子蹭得跟抹布似的。
许红缨趁机攥住母亲冰凉的手,上辈子这双手给她纳过千层底,最后攥着医院缴费单咽的气。
“各位老邻旧居做个见证!”
许红缨抖开裤兜里腌菜味的合同,“我妈早跟厂里签了承包食堂的协议!”
鲜红的厂章晃人眼,“有些人打着安置职工的旗号保媒拉纤……”眼风扫过王翠芬紫涨的脸,“怕是收了蝴蝶牌缝纫机当谢礼吧?”
人群“嗡”地炸锅。
卖冰棍的孙大娘拍腿:“怪不得她闺女昨儿显摆新裙子!”
王翠芬后脖颈冒冷汗,那缝纫机就藏澡堂后头的柴火垛里。
她抄起暖水袋要砸,瞥见许红缨摸向菜刀的手,硬生生转个弯砸自己脚背上:“哎呦我的老寒腿!”
许红缨憋笑憋出内伤,拎起李瘸子送的麦乳精塞回王翠芬怀里:“礼您带回去,顺便捎句话,再敢算计我家,我扛着婚姻法坐妇联门槛上哭丧!”
转头冲李瘸子咧嘴:“叔,西街张寡妇正招倒插门呢,要不让王主任给您牵个线?”
满楼道笑浪差点掀翻屋顶。
王翠芬拽着李瘸子逃窜时,陈小满扒着窗户补刀:“王主任!
您暖水袋漏啦,淌了一地黑心汤!”
日头西斜,晾衣绳上的劳动布裤子滴着水。
许红缨搂着发抖的母亲,鼻尖蹭着她衣领上的蜂花洗发水味。
案板上的菜刀映着晚霞,刀口钝得切葱花都费劲。
“妈,明儿咱炖五花肉。”
她抹了把眼角,“我找厂里领碎布头去夜市......”“咣当!”
楼下突然炸响。
陈小满探头乐了:“王翠芬骑车撞白菜堆了!
哎她车筐里滚的不是咱食堂丢的***酱油吗?”
许红缨抄起菜刀往楼下蹽,秋风灌进劳动布裤腿。
母亲在后头喊:“穿秋裤!”
一条绛红毛裤天女散花似的罩她脑袋上。
等俩人冲到楼底下,王翠芬早蹽没影了。
白菜堆里躺着印“松江饭店”的酱油瓶,瓶口粘着烂菜叶。
陈小满举着瓶子对日头瞧:“好家伙,这够拌半年凉菜!”
“红缨!”
孙大娘从煤堆后头探出脑袋,“我刚瞅见王翠芬往澡堂后头撅腚呢!”
澡堂后头的柴火垛边上,王翠芬正撅着腚往里头塞缝纫机。
许红缨慢悠悠晃过去:“王主任,给公家缝纫机做月子呢?”
王翠芬僵着脖子回头,活像被掐住嗓子的老母鸡。
陈小满举起酱油瓶:“这编号跟食堂账本对得上!”
“误会!
都是革命同志!”
王翠芬扑上来抢,许红缨突然抡起菜刀……“咔!”
钝刀卡进缝纫机台面,别住王翠芬的的确良袖子。
许红缨贴着她耳朵笑:“您说,这要往厂纪委一捅......”王翠芬一***坐进煤堆里,蹭了满身黑。
陈小满趁机从她兜里摸出块梅花表:“哟,这跟李瘸子手上那块是情侣款吧?”
日头彻底沉进烟囱后头时,许红缨抱着半箱***酱油往家走。
陈小满在后头踢石子儿:“你瞅见没?
王翠芬脸比酱油还黑!”
拐过晾尿布的筒子楼,许红缨突然刹住脚。
三楼阳台上,穿灰中山装的男人正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钢笔尖沙沙响。
秋风卷起他袖口,银表链晃人眼。
“那不是新来的技术员吗?”
陈小满踮脚,“听说留过洋......”许红缨眯起眼。
男人合上本子时,封皮闪过“巴黎美术学院”的金字。
一张纸打着旋儿飘下来,画上姑娘举着菜刀威风凛凛,右下角钢笔字力透纸背:许红缨 1982.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