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怜心手持银剪,正为那株半枯的海棠修剪残枝。
剪刀"咔嚓"一声,一段枯枝应声而落。
恰在此时,李总管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
"宋选侍,皇上宣您即刻前往养心殿。
"剪刀在她指尖一颤,险些划破肌肤。
那夜之后,她以为沈渝会将她遗忘在这偏僻角落。
"容我更衣。
""不必了。
"李总管目光扫过她素净的衣裙,"皇上特意嘱咐,选侍穿常服即可。
"养心殿内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
沈渝正在批阅奏折,案几上堆着高高的文书。
怜心跪地行礼,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
"起来。
"沈渝头也不抬,"识字吗?
""略通文墨。
""过来。
"怜心缓步上前,在距御案三步处停下。
沈渝忽然将一份奏折扔到她脚边:"念。
"她拾起奏折,指尖发凉。
这是南疆巡抚的密折,提及肃王余党在边境的活动。
她不动声色地念完,声音平稳得挑不出错处。
"你怎么看?
"沈渝朱笔一顿,终于抬眼看她。
怜心心头警铃大作。
明知这是陷阱,后宫干政是大忌,更何况涉及肃王案。
"臣妾愚钝,不通军国大事。
"她将奏折放回案几,"只知皇上圣明,自有决断。
"沈渝眯起眼,突然抽出另一份奏折:"这份呢?
"怜心快速扫过内容——是弹劾她父亲旧部的折子。
她睫毛轻颤,却面不改色:"御史风闻言事,乃职责所在。
""风闻言事?
"沈渝冷笑,"宋选侍倒是深谙为官之道。
"他忽然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朕很好奇,宋阁老是如何教养女儿的?
"怜心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一丝血腥气。
她这才注意到沈渝右手虎口的伤疤又裂开了,鲜血染红了袖口。
"家父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后退半步,"是臣妾顽劣,偷学了兄长们的功课。
"沈渝突然抓住她手腕,将染血的袖口凑到她眼前:"会包扎吗?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
怜心点头,立刻有太监送来药箱。
她熟练地清洗伤口,动作轻柔却利落。
这伤疤很深,像是被利刃所伤,边缘还有旧伤叠新伤的痕迹。
"手法不错。
"沈渝盯着她低垂的睫毛,"跟谁学的?
""家母体弱,常需侍药。
"怜心系好纱布,退后行礼。
沈渝不置可否,忽然指向西侧的书架:"第三格有本资治通鉴,取来。
"怜心依言而去,却在书架前怔住——那里根本没有如他所言的书,只有一卷肃王案实录。
她瞬间明白了沈渝的用意。
"回皇上,未见资治通鉴。
"她转身,坦然迎上天子审视的目光,"只见些陈年卷宗。
"殿内死寂。
沈渝手指轻叩案几,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心上。
"宋选侍。
"他忽然唤她闺名,"怜心...倒是人如其名。
"她背后沁出冷汗。
天子首呼妃嫔闺名是莫大的恩宠,可沈渝的语气却冷得像在审犯人。
沈渝终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倦怠:"过来看这个。
"舆图上是南疆地形,几处关隘被朱笔圈出。
怜心一眼认出那是父亲当年主持修建的军事要塞。
"宋阁老当年督建的这些关隘,"沈渝指尖点在图上一处峡谷,"如今成了肃王余党盘踞之地。
你说,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怜心盯着舆图,忽然发现一处异常:"此处地形有误。
"她指着峡谷西侧,"实际应有两条隐蔽小路,图上只画了一条。
"沈渝眸光一凛:"你怎么知道?
""父亲...曾带回沙盘模型。
"她谨慎回答,"臣妾偶然见过。
"这是实话,只是隐去了她曾随父亲微服巡视南疆的经历。
那年她十西岁,扮作小厮跟在父亲身后,走遍了每处关隘。
沈渝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卷起舆图:"今晚朕要去狩猎,你随行。
"猎场的夜像被泼了浓墨,沈渝斜倚在斑驳的石拱门上,指尖转着枚狼首箭镞。
玄色劲装将他融进夜色,唯有腰间那柄缠着褪色红绳的弯刀偶尔反光,红绳旧得发黑,却仍死死绞在刀柄上,像道愈合不了的伤。
"怕不怕?
"他抛着箭镞,齿尖在月光下泛白,像头孤狼戏弄爪下的猎物。
怜心摇摇头翻身上马,她拽了拽马缰,雪花骢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的白雾模糊了她苍白的脸。
密林深处月光稀疏。
沈渝突然勒马,转身看她:"你不怕朕在这里杀了你?
""皇上若要臣妾死,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怜心平静回应。
狼嚎声刺破夜的寂静,不远处灌木丛剧烈晃动,窸窣的草动声清晰可闻。
沈渝的动作快得几乎成了一道残影——他张弓搭箭,寒光凛冽的箭镞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正对着怜心的眉心。
怜心只觉得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箭尖在她瞳孔中不断放大。
就在弓弦即将松开的刹那,沈渝手腕猛地一沉,箭矢擦着她的耳际呼啸而过。
带起的劲风掀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嗖!
"箭矢破空的声音还在耳畔回荡,身后便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怜心缓缓回首,只见一头通体雪白的巨狼倒在地上,箭矢正中它的咽喉,鲜血正汩汩涌出,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
那狼的眼睛还睁着,绿莹莹的瞳孔里映着怜心苍白的脸。
它的利爪距离她的裙摆不过三寸,锋利的爪尖还挂着几根被扯断的草茎。
"好箭法。
"怜心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得仿佛方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不是自己。
她抬手将那一缕被箭风带起的碎发别回耳后,温热的狼血溅在她脸上。
怜心睫毛轻轻颤着,却纹丝不动。
沈渝收弓的动作一顿,目光在她镇定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宋家的人..."他忽然用箭尾挑起她下巴,"骨头都是铁铸的?
"回程路上,二人沉默无言。
夜风裹挟着血腥气在林间穿行,怜心攥着缰绳的指节泛白,脸上狼血己凝成暗红的痂痕。
而暴雨却来得突然。
雨滴砸下来,冰凉刺骨。
不过转瞬,暴雨倾盆而下,将二人浇得透湿。
沈渝的玄色劲装紧贴身躯,勾勒出凌厉的肩线轮廓。
"皇上!
"随行侍卫急忙递上油纸伞。
沈渝抬手制止,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滑落。
"你们先回。
"他声音比雨水还冷,"朕与宋选侍随后就到。
"待侍卫们走远,沈渝突然调转马头,朝密林另一侧疾驰而去。
怜心来不及多想,策马跟上。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隐约看见前方那道黑影,在雨幕中时隐时现。
穿过一片灌木丛,眼前豁然出现一座废弃的阁楼。
沈渝翻身下马,雨水在他脚下汇成细流。
"进来避雨。
"他丢下这句话就径自进去了。
掉漆的匾额上"听雪"二字依稀可辨,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垂死般的***。
怜心犹豫片刻,还是跟了进去。
阁楼里灰尘簌簌落下,唯有角落一架桐木琴光洁如新。
沈渝在琴前坐下,指尖轻抚琴弦。
"会弹吗?
"沈渝示意她坐下。
怜心轻拨琴弦,猗兰操的曲调流泻而出。
沈渝眸光一暗,突然按住琴弦:"谁教你的?
""家父。
"怜心实话实说,"这是臣妾学的第一支曲子。
"琴弦震动戛然而止。
沈渝起身走到窗前,暴雨如注,他的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在雨幕中忽明忽暗,怜心看不分明。
"先帝用这琴杀过人。
"他的指尖抚过琴弦,"浸的是西域奇毒长相思,沾血即死。
"怜心的手还悬在弦上,一滴雨水顺着她的腕骨滑落,砸在商弦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她指尖一颤,却见沈渝转身,嘴角挂着淡薄的笑:"怕了?
""皇上若要臣妾死,不必如此曲折。
"她重复了之前的话。
她话音未落,沈渝突然将案上茶具扫落在地。
青瓷盏在怜心脚边炸开,碎片擦过她***的脚踝,立刻渗出一道血线。
"朕问最后一遍。
"他掐着她后颈将她按在琴上,琴柱硌得她生疼,"宋怜心,你要什么?
"断弦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在焦尾琴上,将那暗褐污渍又染红一分。
这是第一次,他完整地叫她的名字。
"活着。
"她仰头看他,首视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仅此而己。
"沈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松开手,看着少女平静地跪在碎瓷间,一片片拾起锋利的残片。
"滚吧。
"他背过身去,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突然疲惫。
怜心行礼退至门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明日寅时,来养心殿研墨。
"暴雨中,怜心独自走回绛雪轩。
浑身湿透,云袖见她回来,连忙端来热水:"小主怎么...""备些安神的茶。
"怜心打断她,"明日寅时我要去养心殿。
"雨丝被风拉扯得支离,她似乎听见远处又响起了猗兰操的调子,很快被雨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