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黄夏跪在火塘边,两根细柴棍似的手臂环抱着药罐。
补丁摞补丁的棉裤被火星烫出焦黄的洞,他不敢挪动半分——药罐是拿半箩筐红薯跟游方郎中换的,摔了就得用母亲的银镯子抵。
"咳...咳咳..."里屋传来破风箱般的喘息。
黄夏数着瓦罐里翻滚的药泡,三十二、三十三,该添水了。
踮脚去够灶台上的葫芦瓢时,窗纸突然映出个佝偻的人影。
"夏伢子,药..."父亲黄大柱扶着门框,话没说完就喷出一口黑血。
血点子溅在窗纸上,把母亲周氏剪的抓髻娃娃染成红脸小鬼。
黄夏手一抖,葫芦瓢掉进火塘,窜起的火舌舔着房梁垂下的干艾草。
周氏冲进来时,黄夏正用烧火棍扒拉滚烫的葫芦瓢。
女人枯瘦的手首接探进火堆,抓起发红的陶罐就往屋里跑。
药汁泼在黄大柱胸口,腾起的热气里混着腐肉味。
"他爹!
撑住啊!
"周氏扯开丈夫的棉袄,黄夏看见父亲胸口溃烂的疮口,像被野狗撕开的破布袋。
黄大柱的手突然抓住儿子腕子,指甲掐进皮肉:"念...念书..."院门被踹开的瞬间,黄大柱的手垂了下来。
族长黄西爷的羊皮袄扫落门框挂的艾草,赤脚郎中扒开死者眼皮看了看,摇头道:"胃痈穿肠,阎王要收的。
"周氏突然抓起药罐砸过去,郎中闪身躲开,陶片在青砖地上裂成八瓣。
黄夏盯着最大那块陶片上凝结的药渣,像极了父亲教他认过的"人"字。
黄西爷的铜烟杆敲得供桌咚咚响:"申时三刻断的气,得赶在酉时前入棺!
"话音未落,对门王婶拍着大腿哭嚎起来:"黄大柱走喽——"出殡那日,黄春踩着满地炮仗红纸进了院门。
黄夏缩在灵堂角落,看哥哥的新棉鞋在雪地上踩出两行整整齐齐的印子。
嫂子翠香抱着暖手炉,腕上银镯子叮当响——那镯子本该戴在母亲手上。
"分家契在这儿。
"黄西爷抖开黄纸,"水田两亩归长子,老屋三间归..."黄夏看见母亲突然扑向供桌,父亲灵牌前的长明灯晃了晃,灯油泼在黄春的新棉鞋上。
"天杀的白眼狼!
"周氏抓着八仙桌腿,"你爹尸骨未寒就抢东西!
"黄夏这才发现,屋里只剩这张瘸腿桌子——黄春带来的伙计己把雕花床抬上牛车。
翠香用帕子捂着鼻子:"晦气东西谁稀罕?
还不是怕你们娘俩饿死,才留桌子给你们当柴烧。
"黄春弯腰拾起摔碎的灵牌,木茬扎破手指,血珠子滴在"黄大柱"三个字上。
夜深人静时,黄夏被米缸的响动惊醒。
月光透过破窗,照见周氏半个身子埋在米缸里。
女人头发上沾着糙米,手里攥着个褪色的红布包:"夏伢子,这个藏你枕头里。
"银镯子冰凉的温度激得黄夏一颤。
镯子内圈刻着细小的"周"字,是母亲当年的嫁妆。
周氏往缸底撒了把陈米,突然说:"给你说个媳妇吧?
"屋外传来野狗厮打声,黄夏把镯子贴在心口。
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棵被雷劈焦的老槐树。
他数着米缸漏下的米粒,一粒、两粒,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念书",可祠堂的蒙学堂要收三斗米当束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