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西爷的铜烟杆敲在青石板上,震得供果盘里的米糕首颤:"黄大柱名下两亩三分水田,按族规传嫡长子黄春...""慢着!
"周氏突然从女眷堆里站起来,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在满堂绫罗间格外扎眼。
她从袖袋抖出张泛黄的纸,纸角还沾着米缸的陈霉味:"他爹去年冬就重立过分家契!
"祠堂霎时炸了锅。
黄春一脚踹翻条凳,雕花凳脚正砸在周氏脚尖。
黄夏看见母亲踉跄着扶住供桌,那张按着朱红指印的分家契飘到香炉旁,被三炷高香燎出个焦黄的洞。
"贱妇造谣!
"黄春的缎面鞋底碾过契纸,"爹咽气前亲口说田产归我!
"翠香腕上的假银镯叮当作响,她故意抬高嗓门:"怕是偷汉子换的假文书吧?
"黄西爷的烟杆重重敲在祖宗牌位上。
供桌下的黄夏突然看见父亲灵牌碎木——那日黄春手指被扎破时崩落的木屑,此刻正在香灰里闪着暗红的血光。
"临河两亩归黄春,山脚七分薄田给遗孀。
"黄西爷话音未落,王麻子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山脚那田挨着我家的界,得重新丈量!
"他腰间的酒葫芦撞在门框上,泼出的烧酒味混着祠堂的檀香,熏得黄夏眼睛发酸。
日头偏西时,周氏攥着半张地契往山脚走。
黄夏追着母亲踩碎的野艾草,发现她后颈的补丁裂开了线,露出块青紫的掐痕——是清晨在井台被王麻子媳妇拧的。
"就这儿。
"周氏停在一片长满蒺藜的坡地前。
黄夏看见乱石堆里戳着半截界碑,碑上"黄"字被苔藓吃了半边。
女人突然抡起锄头,生锈的锄刃砍在石头上迸出火星。
"你爹的骨灰..."周氏的声音被山风吹散,"掺在陶土里烧的罐子..."黄夏这才发现母亲脚边摆着个粗陶罐,罐身歪歪扭扭刻着"黄大柱"三字。
锄头突然打偏,陶罐撞在界碑上裂成三瓣,灰白的骨灰被风卷着扑向王麻子的地界。
第二天鸡还没叫,黄夏就被母亲摇醒。
周氏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烤得焦黑的鼠曲粑——准是拿祠堂供果改做的。
晨雾里,母子俩跪在地里捡石头,指甲缝塞满泥巴时,黄夏摸到块刻着字的青石。
"王德贵庚辰年挪界..."稚嫩的指尖划过冰凉的石面,后面的话被狗吠声打断。
王麻子赶着牛群过来,故意松了缰绳。
两头犍牛冲进刚翻的地里,沾着露水的嫩苗瞬间被牛舌卷走大半。
"天收的短命鬼!
"周氏举着竹耙追牛,破草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
黄夏攥着界石扑向牛腿,被牛尾扫中眼睛也不撒手。
腥臊的牛毛糊了满脸时,他听见王麻子在田埂上怪笑:"小崽子劲挺大,明儿来给我放牛啊!
"日头爬到老樟树顶时,黄夏在溪边搓洗被牛粪糊住的裤腿。
上游漂来几片菜叶,他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教的"顺水寻源"。
踩着鹅卵石往上游走,竟发现王麻子家的界碑竟往自家地界挪了足足五步!
溪水突然变浑了。
黄夏抬头看见王麻子正往溪里倒草木灰,灰堆里还混着鸡鸭内脏。
他攥紧刻字的界石,听见对岸传来翠香尖利的笑声:"扫把星还想种地?
等着饿死吧!
"当晚,周氏在油灯下补被牛角挑破的衣裳。
黄夏把界石塞进母亲手里,女人摩挲着石面上的刻字,眼泪砸在补了一半的破洞上:"你爹临走前说,做人要像稻子——穗子越沉,头越低。
"月光漏进茅草屋顶,照见墙角装满牛粪的竹篓。
黄夏在粪堆里翻出块硬物,借着月光看清是半块砚台——准是王麻子家垫牛圈的。
他用草茎蘸着露水,在砚台背面歪歪扭扭描下界石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