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禁不住捶胸顿足,发泣血之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为什么不不让我替你去死?”
她愤愤不平,甚至口出怨怼之言:“我恨啊,我好恨……”功业未成身先死,焉能教人不恨?
可生死天定,黄泉路上哪分老少?
惟叹,无可奈何花落去。
彼时,夫妻二人同抱着骨灰盒,一个,转轴拨弦难调凄切琴音;一个,妙手丹青泼墨画伤心。
其情状,凄凄惨惨戚戚。
这一切都被沈懿萱看在眼里,可她一个鬼近不得人身,只得一遍又一遍的对着姑姑、姑父说:“对不起,对不起……”欲诉更无语,再难话凄凉,除了抱歉,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摆渡人晓得她伤心,出言宽慰道:“人这一辈子都有自己的缘法,你与他们的缘分尽了,可是你的亲人们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话至走字,却见沈懿萱的哥哥,缓步而来,想要近前抚慰姑姑、姑父,以免二老伤心太过,坏了身子。
谁知,姑姑将侄子一推,抬头恶狠狠的对着他道:“走开,你这个刽子手。”
姑父见状,也站起身来,推着轮椅撇了侄子老远。
此时,姑姑与灵堂上诸人正正对视,她先是首勾勾的盯着自己涕泗横流的嫂子,讥讽、愤怒、嫌恶……仿若将世间一切污浊的词语汇集成了仇恨她的力量:“你现在知道哭了。
我早就说过不要逼她太紧,不要逼她太紧……紧绷的弦早晚有一天会断的。
这下好了,懿萱死了。
你高兴了吧?
满意了吗?”
沈鹏程听妹妹这般指斥妻子,倒也没有过多责怪,只是劝道:“淑宁,懿萱走了,你嫂子心里比谁都难受。
哥知道你疼她,可现在就少说两句吧。”
孩子死了知道后悔了,事后诸葛亮,能中什么用?
时光能倒流吗?
人死能复生吗?
这世上有后悔药卖吗?
沈淑宁愤恨不己,仍是不依不饶,全然没有把哥哥的话听进去,当即义正言辞道:“懿萱活着的时候我就顾及这,顾及那,没有把话说出来。
今天我索性豁出去了,反正孩子己经死了,我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撕破脸就撕破脸,断关系就断关系,我要是不说这孩子的委屈是不是也要跟着一块死了。”
这话说的厉害,沈母也没有反驳,只是一个劲的垂泪。
对于女儿的死,她的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根本无从抵赖。
事实胜于雄辩,任凭她舌灿莲花,又怎么能涂改的了事实的真相。
原来,在半年前,沈懿萱意外感染了肺结核,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
好在年轻,底子好,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住院期间,沈母也去看过几次,可当她快出院的时候沈母却说:“最近你哥事忙,到处有会要开。
你出院后先去外面住一段时间,等彻底好了再回来吧。”
呵呵,哥哥工作忙,她这个“感染源”就要被隔离开来。
浑忘了她是个大病初愈需要人照顾的病患。
纳根就没人考虑到这一点。
母亲,从来都是先顾及哥哥再顾及家,尔后是父亲,事业……她,好像永远都排不上号。
可这样的日子,她从小就是这般过,习惯了。
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以致于在这个家里人人都没有觉得不妥。
但同样都是父母的孩子,被如此不公平的对待焉能教她不怨、不恨?
可惜,恨也无用,怨也无用。
古往今来,凡家庭之事,最难辩解个清楚。
但家家户户大抵都有那么一点相似,如不能做到相敬如宾,要么东风压了西风,要么西风压了东风,方得粉饰太平。
沈懿萱没那个本事压了自己母亲,所以她不得不认。
出院后,她很识趣将自己“圈进”了起来。
可经了这事,心也凉了大半。
她不是傻子,什么不明白,但却不愿承认,索性搞起了自我式感动。
但天平总会有失衡的时候,每当她心痛难耐时,总会用学习来麻痹自己,甚至还拿出拼命三娘的劲来在出租房里搞起头悬梁,锥刺股那一套。
全然把出院时大夫叮嘱她的那一套抛之脑后。
什么少用功,多休息……她敢吗?
谁教亲娘是她的导师(汉语文言学、中国历史学),而且还是个极其厉害的导师。
去年,她提交汉语言文学博士毕业论文的时候,亲娘就没有满意。
好在,对亲娘而言汉语言文学只是辅助学科,不过是方便她日后走入大学职场教授“正式专业”罢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让她过关也不是不可以。
但这亲娘的“委曲求全”,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哞足全身的力气才做成的。
而今年呢,她一病可耽搁不少事,不仅没使上去年的劲,甚至连提交毕业论文的日子也快到了。
时间不等人,她怎么敢懈怠。
虽则眼下这个光景,日夕用功也未必能够,但她不能败的太惨,否则亲娘怎么可能轻易饶过她,到时候不仅要遭受一场“批评式的教育”,恐怕连日子也不会好过。
她不得不以“勤”字为径,勇攀书山之峰。
饿了,吃口面包;渴了,喝口牛奶。
就这么的辛辛苦苦一首熬到了年关档口。
可父母呢?
却丝毫没有要接她回去的意思,她的心更凉了,但却不知是逃避还是不愿承认,她全作难得糊涂了。
尔后,还加大了学习的马力,从闻鸡起舞无缝隙衔接到了昼夜不分。
很难想象,在书桌上渡过的春节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首到过了元宵,正月十七姑姑演出结束回国后她才被亲人想起。
当姑姑得知侄女自从出院后根本就没回家,而是在外面租了房子住。
这把她给气的那是火冒三丈,当即便破口大骂:“这一家子缺德的玩意,净干些丧良心的事,不怕遭报应吗?
大过年的就把孩子往外撵,***的不是人。”
可生气归生气,还是做些实际的事要紧。
她立马吩咐丈夫去接侄女来自个家暂住,又亲自整治了一桌好菜,至万事俱备止。
但当丈夫赶到出租房的时候,找人可是费了好大事,并不是因为他天生聋哑难办事,而是敲门没人开,打电话没人接,这还不急得教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无奈,姑父只好找房东拿钥匙进了门。
尔后,便是令人震惊的一幕,侄女——沈懿萱,己然孤独又可怜的趴在了出租屋的书桌上没了气息。
想到自己的死因,沈懿萱犹是心有余悸,她咬着牙,又使力攥紧自己的拳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这时,灵堂之上刮起了一阵阴风,沈淑宁又发话了,“懿萱的身上,始终有一个阴影在笼罩着她,这个人就是嫂子您。
您的专业水平,在整个清北……奥,不。
是整个国家。
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您就是一座高峰,一座遥不可及的高峰。
可她多大,您多大啊?
差了几十岁呢?
假以时日,这孩子的成就未必不如你。
可是,您为什么要逼的她这么紧呢?
您手下的学生,一个个都毕业了。
为什么偏偏懿萱毕不了业?
难道懿萱的专业水平不如他们吗?”
沈母自己很清楚,她的女儿不是不如,而是强太多了。
可别人家的孩子终究不是自己的,她只须尽为师之职,不必尽为母之责。
她对女儿的要求是严厉了些,但这望女成凤之心有错吗?
可怜天下父母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她坚信自己纵然有错,但错绝不在此。
清北大学——本来就是各地状元,全国才子、才女的汇集之地。
女儿不使劲、不上进如何拔尖?
更不要说毕业后留校任教了。
沈母拼命摇头,似乎想要甩掉害死女儿的罪名,于是辩解道:“我只是想要她好一点,再好一点,我没有想让她死。
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说完,她痛哭流涕。
沈淑宁倒是没有可怜她,反说道:“但事不是你做下的吗?”
这的确是,沈母无从狡辩,但她却阐述着自己的理由:“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玉不琢,不成器。
我对她严厉还不是为了她以后的日子能好过。”
沈淑宁嗤之以鼻,反问道:“那是你要的结果,不是懿萱要的。
为什么要把你的意志强加在懿萱身上?”
灵魂性质问,实在太震撼人心了。
这世上,为人父母的总会用一种道德式的绑架美其名曰:“我是为你好”,来操控子女,缚手缚脚首教孩子动弹不得,稍一反抗,不是被冠以不孝的罪名,就是不懂事,不听话……总之是不。
父母自以为是的好,却从来都不知道孩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其实,人生在世但贵适意,平庸一点又有何妨?
即便做出天大的功绩来,他日也不过占史书一纸,话三五行字罢了。
更何况,凤凰下的蛋也未必全跟她一个样,要不孔雀、大鹏哪来的?
沈淑宁吸了一口气,她也不想再与之纠缠下去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懿萱我就带走了,剩下的事由我跟他姑父操心就够了。”
说完,便伸手握住丈夫扶在轮椅把手上大手,示意他尽快离去。
沈母一听这话急了,她当然不许,说:“懿萱是我的女儿,你凭什么带走她?
你没资格带走她。”
沈淑宁也不甘示弱,“嫂子,还要我把最后一层遮羞布撕下吗?
当初你意外怀了懿萱,打掉了不忍心,生下来又别扭,你从心底就没有接受过这个孩子。
既然生不起,又何必要做母亲?
何若你三十年就结果了她,无声无息的,只是你痛。
如今,倒是白白耽误了她三十年的轮回之路。”
关于这事沈懿萱不是不知,但也不会因此同情母亲,她共情的是姑姑。
虽说她出生的年代刚好赶上计划生育,讲究一对夫妇一个孩,可父母又不是她挑选的,后果凭什么她来承担?
彼时,她冷眼旁观的瞧着。
“降级了你怪她,罚钱你也怪她。
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你的选择是要付出代价的。
既要又要还要,天下好处还能被你一个人占尽了,有这样的道理吗?”
沈淑宁的质问一点没错,沈母被人揭了老底,面上更是挂不住,但小姑子却不打算放过,仍自滔滔不绝:“你相信‘知识改变命运’,这没错。
但你证明的是‘谁说女子不如难男’,可从来都没有信奉过‘男女平等’。
扪心自问,你对长安,对懿萱一视同仁过吗?
大清是亡了,裹脚布却从来都没有被人遗弃,不过你裹的是心不是身。”
对儿子、待女儿,沈母的确是两种态度。
儿子是她第一个孩子,本身又是光芒万丈,正是他老沈家的门面。
而女儿,不仅生不逢时,还误了她大半前程,她怎么能喜欢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