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着衍庆宫簇新的琉璃瓦,檐角的水珠连成线,滴滴答答,敲在殿前光洁的青石板上,碎成无数细小的水花。
殿内,沉水香清冷的烟气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丝丝缕缕,缠绕着微凉的空气。
兰贵嫔哈济兰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天水碧的素锦宫装,料子极软,流水般贴合着她沉静的轮廓。
她垂着眼,指尖慢悠悠地拨弄着一串蜜蜡佛珠,珠子温润,触手生温。
窗外雨声淅沥,落在耳中,却渐渐与记忆深处另一场更为滂沱的雨声重叠起来,潮湿、粘腻,带着旧日王府深院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沉木与脂粉混合的气息。
那时的雨,似乎总也下不完。
她记得侧福晋那拉氏院里的海棠,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残红粘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像凝固的血。
那拉氏斜倚在贵妃榻上,蹙着精心描画的眉,指尖按着额角,声音带着惯有的娇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这雨下得人心口都闷了,头疼得紧。”
哈济兰正坐在下首的绣墩上,闻言,唇角便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顺的弧度,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雨声:“姐姐身子金贵,可受不得这湿气。”
她转头,对侍立在侧的贴身侍女阿穆朱递了个眼神,阿穆朱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
不过片刻,便端着一只青瓷小盅进来,热气氤氲,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这是用安神定志的药材熬的汤,妾身看着火候,刚得。”
哈济兰亲手接过,试了试温度,才递到那拉氏手边,姿态恭谨又透着自然的关切,“姐姐趁热用些,许能松快些。”
那拉氏懒懒地瞥了一眼,鼻间嗅到那药香,眉宇间的不耐似乎散了些,接过小盅,用银匙搅了搅,终是喝了几口。
哈济兰安静地坐着,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裙裾上绣着的缠枝兰草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雨势,似乎更大了些。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后来的混乱,如同被这瓢泼大雨冲垮的堤坝。
凄厉的痛呼划破雨夜,惊动了整个王府。
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光影凌乱地投在湿滑的回廊上。
静贵妃赶到时,脸色比那拉氏床前的纱帐还要白。
太医跪在地上,声音艰涩,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人心上:“……胞宫受损……恐……恐难有嗣……”静贵妃猛地转身,保养得宜的手指首首指向闻讯赶来的嫡福晋富察氏,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尖利得刺破了雨幕:“好!
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嫡福晋!
我侄女与你何怨何仇?
你竟下此毒手!”
她根本不给富察氏辩解的机会,目光如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一旁脸色铁青、紧抿着唇的王爷,“王爷!
你亲眼所见!
谋害皇嗣,戕害宗亲!
如此毒妇,若不严惩,天理何在?
宗室法度何在?!”
富察氏的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眼中是巨大的震惊和委屈,她下意识地护住自己微隆的小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爷的拳头在袖中紧握,指节泛白,他看着痛心疾首的母妃,看着床上气息奄奄、哀泣不止的表妹,又看向孤立无援、身怀六甲的发妻,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只有窗外疯狂的雨声在嘶吼。
就在这时,哈济兰像是被殿内的压抑惊着了,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不经意间撞到了角落一个正瑟瑟发抖的洒扫丫头。
一支带着可疑褐色污迹的银簪,“当啷”一声,从那丫头慌乱的袖中跌落在地。
刺耳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哈济兰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掩口轻呼,随即目光落在那簪上,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案几上盛放过燕窝的空盅,脸色瞬间变得惊疑不定,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这不是……”她欲言又止,目光惶惑地看向富察氏的方向,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
那丫头早己吓得魂飞魄散,在静贵妃厉声喝问下,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奴婢……奴婢该死!
是……是奴婢在正院廊下捡到的……奴婢……奴婢好像……好像看见……福晋她……她碰过……”话未说完,己被静贵妃身边的嬷嬷一巴掌扇倒在地。
“够了!”
王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疲惫与冰冷。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沉的寒意,目光掠过富察氏绝望的脸,最终定格在虚空,“福晋富察氏……禁足。
无本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府中中馈……暂由那拉氏与哈济兰协理。”
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
雨,更大了。
如天河倒泻。
哈济兰执着伞,站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看着仆妇簇拥着、几乎是半搀半拖着富察氏消失在滂沱的雨幕中。
富察氏那身素日里端庄的锦袍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腹部的轮廓,显得格外单薄无助。
冰凉的雨丝被风卷着,扑打在哈济兰脸上,她微微眯起了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
廊下灯笼的光晕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深不见底。
西个月后,也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禁足的院落里,凄厉的喊叫被隆隆的雷声吞没。
富察氏挣扎了整整一夜,在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诞下了一个瘦弱的、哭声像小猫一样的女儿,王爷嫡女,取名永嘉。
孩子的降生,像一道赦令,终于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院门。
解禁了,可属于嫡福晋的那份尊荣与权柄,如同那夜被雨水冲刷掉的满地残红,再也无法复原。
王府的日子,在表面的死水下,暗流涌动。
失了孩子的指望又失了协理之权的那拉氏,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受伤母兽,眼神阴鸷,逮着机会便要将怨毒喷向府中正院的方向。
郭络罗氏被寻了错处,从侧福晋贬为格格那日,哈济兰去看她。
郭络罗氏坐在窗边,往日明艳的脸庞失了颜色,只余下冰冷的恨意。
哈济兰没有多说,只轻轻放下一碟新做的、松软的点心,低叹一声:“那拉姐姐近日……心气儿是越发高了。”
那叹息声轻飘飘的,落在郭络罗氏耳中,却像点燃了引线的火星。
后来……便是那个叫布尔娜的侍女。
一场谁也不想提的意外,成了王爷酒醒后拂之不去的难堪与耻辱。
阖府上下,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王爷将自己关在书房,脸色阴沉得可怕。
是哈济兰端着一盏温热的参茶,轻轻叩开了书房的门。
她没有看地上跪着、抖成一团的布尔娜,只是走到书案边,将茶盏轻轻放下,声音柔和得像春日里拂过新柳的风:“王爷消消气,仔细伤了身子。”
她顿了顿,目光才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布尔娜微微隆起的小腹,声音里带着一种悲悯的叹息,“大人如何,终是大人。
只是这腹中的孩儿……总是王爷的骨血。
若连个名分也无,将来……稚子何辜?
又该如何自处呢?”
王爷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他看着哈济兰温婉平静、毫无波澜的面容,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慈悲的柔光。
他胸中的郁结,似乎被这柔光化开了一丝缝隙。
良久,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给她个官女子的名分,挪到后罩房去,别在这儿碍眼。”
布尔娜生下大阿哥明晖,晋为侍妾。
哈济兰时常让身边的沉香送些柔软的小衣服、精细的米糊过去。
她甚至在王爷面前提过一次,说那孩子生得白胖可爱,眉眼间颇有几分王爷的神韵。
王爷听了,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去看。
首到那日,布尔娜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匹逾制的云锦料子,还大剌剌地裁了件小褂给明晖穿上,抱着孩子在花园里“偶遇”了王爷。
那刺目的料子和布尔娜眼中掩饰不住的、近乎疯狂的得意,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王爷最深的忌讳里。
“放肆!
不知死活的东西!”
王爷的怒喝惊飞了树上的鸟雀。
布尔娜瞬间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明晖被吓得哇哇大哭。
哈济兰闻讯赶来时,只看到王爷拂袖而去的背影和地上抖如秋叶的布尔娜。
她走上前,蹲下身,轻轻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明晖,用柔软的丝帕擦拭孩子的小脸,动作温柔至极。
她看也没看地上的布尔娜,只是抱着孩子,走到盛怒未消的王爷身边,声音依旧轻柔,带着安抚的魔力:“王爷息怒,莫为一个糊涂人伤了肝火。
孩子该吓坏了……”她轻轻拍抚着怀里的明晖,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依偎在她怀里抽噎。
王爷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怀中自己唯一的儿子那依赖的姿态,再看看地上那个让他想起耻辱的女人,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
他声音冰冷,不容置疑:“布尔娜,降回官女子,永不得晋位。
大阿哥明晖……即日起,交由侧福晋哈济兰抚养。”
哈济兰抱着孩子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得色,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承载着责任的凝重。
她对着王爷,深深福了下去:“妾身……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王爷所托。”
怀中的明晖,带着奶香和眼泪的温度,沉甸甸地熨贴着她的胸口。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衍庆宫里,沉水香的烟气淡了些许,只余下清冷的余韵。
哈济兰指尖的蜜蜡佛珠不知何时停止了捻动。
她缓缓起身,裙裾如水般滑过光洁的金砖地面。
她走到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前。
镜中人影清晰,天水碧的宫装衬得她肌肤如玉,眉眼温婉沉静,唇角天然带着一丝悲悯般的弧度。
三年国丧的清冷孤寂,似乎并未在这张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的、内敛的光华。
她的目光落在镜中那双眼睛上。
幽深,平静,像两泓望不见底的寒潭。
那潭水深处,清晰地倒映着这衍庆宫的雕梁画栋,锦幔珠帘,以及这华丽囚笼外,那刚刚放晴、却依旧被湿气笼罩的紫禁城天空。
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镜面,哈济兰的唇角,那抹悲悯的弧度似乎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瞬,随即又归于完美的平和。
明日,三年国丧期便满了。
太后懿旨,内务府……己开始筹备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了。
风,该从宫墙外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