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屋死劫
她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城墙根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
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左颊的胎记在黑暗中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咆哮。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尸腐恶臭扑面而来!
眼前,残破草席裹着的骸骨被野狗撕扯!
泥泞中,一个枯槁老妇眼神空洞,机械地大口嚼着惨白的观音土泥团!
远处,婴孩的哭泣细若游丝……凭着最后一丝本能和渺茫的希望,阿丑爬着、踉跄着,跌跌撞撞冲向记忆深处那个能让她喘息片刻的破烂窝棚——爹娘和小环曾经唯一的栖身之所。
回家!
一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灼烫着她麻木的神经。
凭着记忆和本能,她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向城外那片散发着荒凉气息的烂泥洼——爹娘和小环唯一的栖身之所。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空!
死寂的空!
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渗入骨髓的血腥气,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咽喉!
比乱葬岗的腐臭更刺鼻!
更绝望!
借着破窗透进的惨淡月光:墙角,一大滩早己凝固发黑、边缘深渗地底的血污,像一张狞笑的鬼脸!
旁边,半截染着深褐污迹、被暴力扯断的草绳!
地上,散落着熟悉的、打满补丁的粗布碎片,浸满同样的暗黑色!
更刺目的是——爹那把视若珍宝、用来刻木头养家糊口的短凿刀,正深深插在娘亲早己冰冷的胸口上!
爹则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地望向门口!
爹……娘……是谁?!
贾府的人?
还是……那些官兵?!
为了那块玉?!
“噗通!”
阿丑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泥地上!
不是力竭,是支撑她的整个世界——轰然崩塌!
心被无形巨手攥紧、揉碎!
喉咙堵着滚烫的硬块,连悲鸣都发不出!
眼泪?
早己在灵堂流干!
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死寂,吞噬着她残存的意识。
血仇!
又多了一笔!
刻骨铭心!
就在这心神被巨大悲恸和滔天恨意吞噬的瞬间——“嗖!
嗖!
嗖!”
几块棱角分明、沾满污泥的碎砖破空而来,狠狠砸在她脚前的血污泥地里!
她退后,可十几道瘦骨嶙峋、眼冒饿狼般绿光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从枯树残碑后无声涌出!
瞬间堵死所有去路!
豁口的柴刀、磨尖的木棍、粗糙的石斧……简陋却致命的凶器,在惨淡月光下泛着寒光。
贪婪、嗜血的目光,像黏腻的舌头,在她单薄染血的身躯上来回舔舐。
“嗬!
这娘们儿虽瘦得硌牙,脸上那鬼画符也倒胃口……”一个豁着黄板牙、只剩独眼的汉子怪笑起来,口水混着泥污从嘴角淌下,“……剁巴碎了混着观音土,也能熬锅肉汤垫垫肚子!
嘿嘿!”
“闭嘴!”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从人群后方的阴影里炸响!
流寇们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瞬间噤声!
敬畏地分开一条窄缝。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走出。
破烂肮脏的皮袄裹着魁梧的身躯,***的古铜色臂膀筋肉虬结,布满新旧交叠的狰狞疤痕,如同地图般记录着无数次生死搏杀。
浓眉如刀,额角一道寸许长的刀疤斜入鬓角,更添凶悍。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死寂如寒潭沉石,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冷酷与警惕!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东西——一块黑硬如石、散发浓烈馊酸腐臭的糙面疙瘩馍。
馍缝里,清晰可见几粒深褐色、米粒大小的鼠屎深深嵌入。
他像抛弄石子般随意抛接着这肮脏的食物,动作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冷酷韵律。
他脚步停在阿丑面前,溅起的泥点糊在脏污的裤腿上。
那双死寂的眸子居高临下,锁住阿丑沾满血污泥污、胎记狰狞的脸,如同审视陷阱里一只待宰的猎物。
手腕一抖。
“噗!”
那团沾满污泥、嵌着鼠屎、散发着污秽恶臭的糙馍,如同丢弃垃圾,精准地砸在阿丑面前粘稠的血泥里!
沙哑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哪来的?”
他另一只手,缓缓按在了腰间那把刃口翻卷、布满豁口却寒光瘆人的柴刀柄上!
刀锋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
“身上有血味,贾府刚被抄,官兵在搜人……你是从里面逃出来的耗子?”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瞬间点破阿丑来历!
“说!
来这死人堆里刨什么食?
还是……给官兵当饵?”
最后一句,杀气陡然弥漫!
周围的流寇眼神瞬间变得凶狠!
阿丑的身体因寒冷、脱力和被看穿的惊悸剧烈颤抖,但她的头,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泥污中抬起。
脸上那块巨大的暗红胎记,在跳跃的微弱火光映照下,竟似活物般搏动!
不是恐惧!
是被彻底点燃的、焚尽九天的怒火!
是对这吃人世道的滔天恨意!
更是对眼前这群只敢向更弱者呲牙的蛆虫,最深切、最刻骨的鄙夷!
“食?”
阿丑的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却带着一种撕裂死寂的力量!
她竟摇摇晃晃地,撑着剧痛的身体,站了起来!
无视首指面门的破刀,无视朱老大死寂的审视!
她染满泥血的手指,猛地指向屋内爹娘的惨状:“看见了吗?!
那是我爹娘!
刚被人像宰牲口一样杀了!!”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剐过每一张流寇的脸,最后死死钉回朱老大深不见底的瞳孔:“你们呢?!
有力气!
有刀!
不去砍那些穿绸裹缎、把你们当猪狗的官老爷!
不去掀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长安城!
只敢对着比你们更惨、刚死了爹娘的女人呲牙咧嘴!!”
她猛地弯腰,从冰冷的泥地里,一把抓起半块沾满血污的碎砖头!
边缘锋利如刃!
“一群窝囊废!
连我这烂脸的丫头都不如!
我就敢捅死那贾府的老畜生!
你们敢吗?!”
她眼中凶光炸裂,同归于尽的疯狂燃烧到极致!
话音未落,身体己如绷紧的弓弦射出!
目标不是朱老大,而是离她最近、笑得最猖狂的豁牙黄板脸!
“有种的!
跟我去长安!
宰了那些狗官!
掀了那狗皇帝的桌——让大家都有口饱饭吃!!”
最后一声尖啸与攻击同时爆发!
“砰!
噗嗤——!”
碎砖锋利的边缘,狠狠砸进了黄板脸的太阳穴!
头骨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
鲜血和脑浆瞬间迸溅!
猖狂的笑容僵在脸上,凸出的眼珠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哼都没哼一声,像破麻袋般重重栽倒!
溅起腥臭的泥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狂笑戛然而止!
只剩下风掠过枯骨的呜咽和尸体汩汩冒血的微响!
流寇们脸上的狰狞瞬间冻结,化为巨大的惊骇与茫然!
朱老大那双万年冰封般的眸子,骤然爆射出一簇幽暗却炽烈的精芒!
如同死火山深处裂开缝隙,透出熔岩的微光!
这光,死死钉在阿丑那张胎记狰狞如鬼、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脸上!
这股子狠劲!
这股子豁出命也要咬下仇人一块肉的疯劲!
像极了他自己!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
朱老大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指着阿丑的柴刀。
动作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猛兽评估新奇猎物的冷酷。
他甚至没瞥一眼地上的尸体。
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再次伸进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块东西——比刚才那块更黑、更硬、气味更呛人的糙馍!
表面糊满污泥和暗红的、不知是人还是兽的血痂,几粒硕大的鼠屎深深嵌在干裂的缝隙里,触目惊心!
他掂了掂这块散发着极致污秽与死亡气息的“食物”,死寂的目光扫过阿丑那双依旧燃烧着火焰、无畏无悔的眼睛,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与……共鸣?
然后,他手臂随意一甩——“噗!”
那块沾满最底层污秽、浸染血污、嵌着鼠屎的“死亡之馍”,精准地砸在了黄板脸还在冒血的尸体胸口上!
粘稠的鲜血迅速洇透了干硬的馍块。
朱老大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绝不是笑,而是一个冰冷到极致、充满嘲讽、轻蔑,却又暗藏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的弧度。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轮磨过岩石:“抢来的食,喂狗都嫌脏!”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刮过阿丑脸上骇人的胎记:“赏你这瘦羊——塞塞牙缝!”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砸下,带着***裸的现实碾压:“想报仇?
想掀桌子?
先他妈活下来!
靠块破砖头……屁用没有!”
话音未落,他转身便走!
破烂的皮袄下摆扫过冰冷的枯骨与泥泞。
那群惊魂未定的流寇如同收到无声指令的鬼影,敬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和阿丑,迅速无声地汇入朱老大身后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放过了她——不是同情,是觉得这疯丫头有点意思,像块未经打磨的顽铁。
在这乱世,多一个敢咬人的疯子,或许……能搅起点更大的浪?
死了,也不过是乱葬岗多具尸体罢了。
阴冷的风卷着刺鼻的血腥灌入肺腑。
阿丑孤零零地站在尸骸与黑暗之中,身体因脱力和寒冷抖如筛糠。
她低头,看着脚下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尸体胸口上那块被血浸透、肮脏无比的糙馍。
没有一丝犹豫。
她弯腰俯身,沾满污泥与鲜血的手,一把抓住了那块冰冷、坚硬、散发着死亡与污秽气息的馍!
她甚至没有试图抹去上面的血污和泥垢!
在野狗幽幽的绿光注视下,在遍地白骨的无声见证中,阿丑张开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尖锐的牙齿撕裂坚硬的馍体,碾碎混杂着泥腥味的粗粝麦麸和坚硬的鼠屎颗粒!
那股混合着血腥、腐臭、土腥的极致恶臭瞬间在口腔中炸开!
胃部剧烈痉挛,喉头涌起强烈的呕意!
但她死死压住!
用尽全身的意志力!
咀嚼!
吞咽!
如同在吞噬这吃人的世道!
吞噬所有的屈辱与绝望!
将仇恨与力量一同囫囵咽下!
爹娘的血仇!
小环的冤屈!
这世道的不公!
她要活下去!
她要力量!
“咯嘣!”
一颗被嚼碎的鼠屎在齿间发出清脆瘆人的声响。
阿丑停止了撕咬。
她嘴里塞满了冰冷、馊坏、混合着血腥与碎骨的异物。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脸上那块巨大的暗红胎记,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地狱业火灼灼燃烧!
而那双眼睛——锐利、疯狂、执拗到了极致——里面翻滚的烈焰,仿佛能焚尽这煌煌大唐的九重宫阙!
她艰难地、重重地咀嚼着口中的东西,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毁灭与新生的力量感。
她的目光,穿透浓重的黑暗,死死钉在远方天穹下——长安城那如同巨兽般蛰伏的、燃烧着靡靡之光的轮廓上!
想着老太太临死前死死攥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惶,气若游丝:“玉璧……太平……公主……能……活命……”公主府!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也是唯一可能借来滔天势力,查清爹娘死因、为小环、为自己讨还血债的地方!
每一个无声的字眼,都在她喉间、在她心底、在她被仇恨与鼠屎填满的胃袋里,翻腾、淬炼、凝聚成斩破苍穹的誓言:“朱老大……这话我记下了!”
“长安……太平公主府……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