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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跑了多久,双腿灌了铅般沉重,眼前阵阵发黑。

她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城墙根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

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左颊的胎记在黑暗中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咆哮。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尸腐恶臭扑面而来!

眼前,残破草席裹着的骸骨被野狗撕扯!

泥泞中,一个枯槁老妇眼神空洞,机械地大口嚼着惨白的观音土泥团!

远处,婴孩的哭泣细若游丝……凭着最后一丝本能和渺茫的希望,阿丑爬着、踉跄着,跌跌撞撞冲向记忆深处那个能让她喘息片刻的破烂窝棚——爹娘和小环曾经唯一的栖身之所。

回家!

一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灼烫着她麻木的神经。

凭着记忆和本能,她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向城外那片散发着荒凉气息的烂泥洼——爹娘和小环唯一的栖身之所。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空!

死寂的空!

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渗入骨髓的血腥气,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咽喉!

比乱葬岗的腐臭更刺鼻!

更绝望!

借着破窗透进的惨淡月光:墙角,一大滩早己凝固发黑、边缘深渗地底的血污,像一张狞笑的鬼脸!

旁边,半截染着深褐污迹、被暴力扯断的草绳!

地上,散落着熟悉的、打满补丁的粗布碎片,浸满同样的暗黑色!

更刺目的是——爹那把视若珍宝、用来刻木头养家糊口的短凿刀,正深深插在娘亲早己冰冷的胸口上!

爹则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地望向门口!

爹……娘……是谁?!

贾府的人?

还是……那些官兵?!

为了那块玉?!

“噗通!”

阿丑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泥地上!

不是力竭,是支撑她的整个世界——轰然崩塌!

心被无形巨手攥紧、揉碎!

喉咙堵着滚烫的硬块,连悲鸣都发不出!

眼泪?

早己在灵堂流干!

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死寂,吞噬着她残存的意识。

血仇!

又多了一笔!

刻骨铭心!

就在这心神被巨大悲恸和滔天恨意吞噬的瞬间——“嗖!

嗖!

嗖!”

几块棱角分明、沾满污泥的碎砖破空而来,狠狠砸在她脚前的血污泥地里!

她退后,可十几道瘦骨嶙峋、眼冒饿狼般绿光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从枯树残碑后无声涌出!

瞬间堵死所有去路!

豁口的柴刀、磨尖的木棍、粗糙的石斧……简陋却致命的凶器,在惨淡月光下泛着寒光。

贪婪、嗜血的目光,像黏腻的舌头,在她单薄染血的身躯上来回舔舐。

“嗬!

这娘们儿虽瘦得硌牙,脸上那鬼画符也倒胃口……”一个豁着黄板牙、只剩独眼的汉子怪笑起来,口水混着泥污从嘴角淌下,“……剁巴碎了混着观音土,也能熬锅肉汤垫垫肚子!

嘿嘿!”

“闭嘴!”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从人群后方的阴影里炸响!

流寇们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瞬间噤声!

敬畏地分开一条窄缝。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走出。

破烂肮脏的皮袄裹着魁梧的身躯,***的古铜色臂膀筋肉虬结,布满新旧交叠的狰狞疤痕,如同地图般记录着无数次生死搏杀。

浓眉如刀,额角一道寸许长的刀疤斜入鬓角,更添凶悍。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死寂如寒潭沉石,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冷酷与警惕!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东西——一块黑硬如石、散发浓烈馊酸腐臭的糙面疙瘩馍。

馍缝里,清晰可见几粒深褐色、米粒大小的鼠屎深深嵌入。

他像抛弄石子般随意抛接着这肮脏的食物,动作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冷酷韵律。

他脚步停在阿丑面前,溅起的泥点糊在脏污的裤腿上。

那双死寂的眸子居高临下,锁住阿丑沾满血污泥污、胎记狰狞的脸,如同审视陷阱里一只待宰的猎物。

手腕一抖。

“噗!”

那团沾满污泥、嵌着鼠屎、散发着污秽恶臭的糙馍,如同丢弃垃圾,精准地砸在阿丑面前粘稠的血泥里!

沙哑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哪来的?”

他另一只手,缓缓按在了腰间那把刃口翻卷、布满豁口却寒光瘆人的柴刀柄上!

刀锋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

“身上有血味,贾府刚被抄,官兵在搜人……你是从里面逃出来的耗子?”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瞬间点破阿丑来历!

“说!

来这死人堆里刨什么食?

还是……给官兵当饵?”

最后一句,杀气陡然弥漫!

周围的流寇眼神瞬间变得凶狠!

阿丑的身体因寒冷、脱力和被看穿的惊悸剧烈颤抖,但她的头,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泥污中抬起。

脸上那块巨大的暗红胎记,在跳跃的微弱火光映照下,竟似活物般搏动!

不是恐惧!

是被彻底点燃的、焚尽九天的怒火!

是对这吃人世道的滔天恨意!

更是对眼前这群只敢向更弱者呲牙的蛆虫,最深切、最刻骨的鄙夷!

“食?”

阿丑的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却带着一种撕裂死寂的力量!

她竟摇摇晃晃地,撑着剧痛的身体,站了起来!

无视首指面门的破刀,无视朱老大死寂的审视!

她染满泥血的手指,猛地指向屋内爹娘的惨状:“看见了吗?!

那是我爹娘!

刚被人像宰牲口一样杀了!!”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剐过每一张流寇的脸,最后死死钉回朱老大深不见底的瞳孔:“你们呢?!

有力气!

有刀!

不去砍那些穿绸裹缎、把你们当猪狗的官老爷!

不去掀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长安城!

只敢对着比你们更惨、刚死了爹娘的女人呲牙咧嘴!!”

她猛地弯腰,从冰冷的泥地里,一把抓起半块沾满血污的碎砖头!

边缘锋利如刃!

“一群窝囊废!

连我这烂脸的丫头都不如!

我就敢捅死那贾府的老畜生!

你们敢吗?!”

她眼中凶光炸裂,同归于尽的疯狂燃烧到极致!

话音未落,身体己如绷紧的弓弦射出!

目标不是朱老大,而是离她最近、笑得最猖狂的豁牙黄板脸!

“有种的!

跟我去长安!

宰了那些狗官!

掀了那狗皇帝的桌——让大家都有口饱饭吃!!”

最后一声尖啸与攻击同时爆发!

“砰!

噗嗤——!”

碎砖锋利的边缘,狠狠砸进了黄板脸的太阳穴!

头骨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

鲜血和脑浆瞬间迸溅!

猖狂的笑容僵在脸上,凸出的眼珠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哼都没哼一声,像破麻袋般重重栽倒!

溅起腥臭的泥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狂笑戛然而止!

只剩下风掠过枯骨的呜咽和尸体汩汩冒血的微响!

流寇们脸上的狰狞瞬间冻结,化为巨大的惊骇与茫然!

朱老大那双万年冰封般的眸子,骤然爆射出一簇幽暗却炽烈的精芒!

如同死火山深处裂开缝隙,透出熔岩的微光!

这光,死死钉在阿丑那张胎记狰狞如鬼、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脸上!

这股子狠劲!

这股子豁出命也要咬下仇人一块肉的疯劲!

像极了他自己!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

朱老大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指着阿丑的柴刀。

动作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猛兽评估新奇猎物的冷酷。

他甚至没瞥一眼地上的尸体。

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再次伸进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块东西——比刚才那块更黑、更硬、气味更呛人的糙馍!

表面糊满污泥和暗红的、不知是人还是兽的血痂,几粒硕大的鼠屎深深嵌在干裂的缝隙里,触目惊心!

他掂了掂这块散发着极致污秽与死亡气息的“食物”,死寂的目光扫过阿丑那双依旧燃烧着火焰、无畏无悔的眼睛,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与……共鸣?

然后,他手臂随意一甩——“噗!”

那块沾满最底层污秽、浸染血污、嵌着鼠屎的“死亡之馍”,精准地砸在了黄板脸还在冒血的尸体胸口上!

粘稠的鲜血迅速洇透了干硬的馍块。

朱老大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绝不是笑,而是一个冰冷到极致、充满嘲讽、轻蔑,却又暗藏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的弧度。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轮磨过岩石:“抢来的食,喂狗都嫌脏!”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刮过阿丑脸上骇人的胎记:“赏你这瘦羊——塞塞牙缝!”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砸下,带着***裸的现实碾压:“想报仇?

想掀桌子?

先他妈活下来!

靠块破砖头……屁用没有!”

话音未落,他转身便走!

破烂的皮袄下摆扫过冰冷的枯骨与泥泞。

那群惊魂未定的流寇如同收到无声指令的鬼影,敬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和阿丑,迅速无声地汇入朱老大身后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放过了她——不是同情,是觉得这疯丫头有点意思,像块未经打磨的顽铁。

在这乱世,多一个敢咬人的疯子,或许……能搅起点更大的浪?

死了,也不过是乱葬岗多具尸体罢了。

阴冷的风卷着刺鼻的血腥灌入肺腑。

阿丑孤零零地站在尸骸与黑暗之中,身体因脱力和寒冷抖如筛糠。

她低头,看着脚下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尸体胸口上那块被血浸透、肮脏无比的糙馍。

没有一丝犹豫。

她弯腰俯身,沾满污泥与鲜血的手,一把抓住了那块冰冷、坚硬、散发着死亡与污秽气息的馍!

她甚至没有试图抹去上面的血污和泥垢!

在野狗幽幽的绿光注视下,在遍地白骨的无声见证中,阿丑张开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尖锐的牙齿撕裂坚硬的馍体,碾碎混杂着泥腥味的粗粝麦麸和坚硬的鼠屎颗粒!

那股混合着血腥、腐臭、土腥的极致恶臭瞬间在口腔中炸开!

胃部剧烈痉挛,喉头涌起强烈的呕意!

但她死死压住!

用尽全身的意志力!

咀嚼!

吞咽!

如同在吞噬这吃人的世道!

吞噬所有的屈辱与绝望!

将仇恨与力量一同囫囵咽下!

爹娘的血仇!

小环的冤屈!

这世道的不公!

她要活下去!

她要力量!

“咯嘣!”

一颗被嚼碎的鼠屎在齿间发出清脆瘆人的声响。

阿丑停止了撕咬。

她嘴里塞满了冰冷、馊坏、混合着血腥与碎骨的异物。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脸上那块巨大的暗红胎记,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地狱业火灼灼燃烧!

而那双眼睛——锐利、疯狂、执拗到了极致——里面翻滚的烈焰,仿佛能焚尽这煌煌大唐的九重宫阙!

她艰难地、重重地咀嚼着口中的东西,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毁灭与新生的力量感。

她的目光,穿透浓重的黑暗,死死钉在远方天穹下——长安城那如同巨兽般蛰伏的、燃烧着靡靡之光的轮廓上!

想着老太太临死前死死攥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惶,气若游丝:“玉璧……太平……公主……能……活命……”公主府!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也是唯一可能借来滔天势力,查清爹娘死因、为小环、为自己讨还血债的地方!

每一个无声的字眼,都在她喉间、在她心底、在她被仇恨与鼠屎填满的胃袋里,翻腾、淬炼、凝聚成斩破苍穹的誓言:“朱老大……这话我记下了!”

“长安……太平公主府……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