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碎瓷与夜影
白日里喧嚣的现代都市此刻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唯有几处标志性建筑的霓虹,如同不眠的眼睛,固执地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在这片寂静的中心,矗立着市博物馆新落成的文物修复中心。
它庞大、方正,通体覆盖着特制的低反射玻璃幕墙,像一座用科技和知识精心雕琢的水晶宫。
白日里,它是学者、游客目光的焦点;而此刻,深夜十一点,它更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发光体,孤悬在空旷的广场之上,将周围的一切都映衬得渺小而遥远。
中心内部,绝大部分区域都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最深处一间独立修复室,固执地亮着一盏灯。
那灯光被精确调校过,是冷白中带着一丝暖意的专业修复灯,光线均匀、稳定,毫无频闪,将一张宽大的实木修复台笼罩其中,形成一个明亮而私密的小小宇宙。
空气里弥漫着极其细微的、属于古老器物特有的干燥尘埃气味,混合着无酸纸、纯净水、特制粘合剂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时光沉淀后的微凉气息。
修复台前,坐着一个身影。
沈青瓷微微弓着背,脖颈的线条因长久的专注而绷得笔首,显出一种柔韧的力道。
她身上套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质工作服,袖口挽起,露出纤细但骨节分明的手腕。
灯光自上而下洒落,将她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投下小片阴影。
她的鼻梁秀挺,嘴唇因全神贯注而微微抿着,唇角自然地下垂,形成一种近乎严肃的弧度。
此刻,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力,都高度凝聚在指尖那几块破碎的瓷片上。
这是一只北宋汝窑天青釉莲瓣碗的残件。
薄如蝉翼的胎体,雨过天青般的釉色,温润如玉的质感,是千年前工匠登峰造极的技艺结晶,也是千年时光无情摧残的见证。
碗身碎裂成大小不一的二十几片,边缘锋利又脆弱,像沉睡千年的蝴蝶翅膀。
沈青瓷的右手稳稳地持着一支尖细的修复镊子,尖端细得几乎肉眼难辨。
她的左手拇指和食指则极其轻柔地捏着一片仅有指甲盖大小的瓷片。
她的动作缓慢到了极致,仿佛时间在她指尖被无限拉长、凝滞。
镊子尖端蘸取了一丁点几乎透明的、特制的环氧树脂粘合剂——多一分则溢,少一分则粘不牢。
她屏住呼吸,眼睫低垂,视线锐利如针,透过高倍放大镜,将镊子尖精准地、稳定地引向另一片稍大瓷片边缘那肉眼难辨的微小断口。
近了。
更近了。
就在镊子尖即将触及断口的毫厘之间,她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指尖传来的触感在放大镜下被无限清晰——瓷片边缘细微的颗粒感,粘合剂那微乎其微的粘滞阻力……“叮——”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针落可闻的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的脆响,从修复台边缘传来。
沈青瓷的动作骤然凝滞。
指尖那片微小的瓷片,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带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指尖微颤,与镊子尖产生了极其轻微的碰撞。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丝外力,让那片小瓷片瞬间失去了平衡,从镊子尖和指腹间滑脱!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沈青瓷的心脏猛地一缩,瞳孔瞬间放大。
她眼睁睁看着那片承载着千年时光的薄脆精灵,在冷白的灯光下划出一道短促而绝望的弧线,翻转着,坠落向坚硬的修复台面。
那抹天青色在她眼中急剧放大,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脆弱美感。
“啪!”
一声更轻、更闷的碎裂声响起。
那片本就微小脆弱的瓷片,在坚硬的台面上摔成了更细小的三块碎屑。
空气凝固了。
修复室里只剩下沈青瓷骤然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懊恼瞬间冲上她的头顶,让她眼前微微发黑。
她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握着镊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眼底是强压下去的惊悸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尖,将那三块几乎无法再拼合的碎屑轻轻拨拢到一旁专用的无酸棉纸上,动作轻得像在触碰初生的蝶翼。
每一次镊尖与碎片的接触,都让她心头抽紧一下。
千年的时光,匠人的心血,就在她指尖一个微乎其微的失误下,化为了更加难以收拾的齑粉。
这种挫败感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她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时,一种被注视的异样感,毫无预兆地、冰冷地爬上了她的脊背。
像一条无形的蛇。
沈青瓷的背脊瞬间僵首。
修复室的灯光只照亮了她的工作台,西周的玻璃墙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如探照灯般射向正前方那片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
玻璃墙外,是博物馆内部空旷的走廊。
此刻走廊没有开灯,只有远处安全出口幽绿色的指示灯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光。
那片深邃的黑暗,本该空无一物。
但沈青瓷看到了。
就在那片纯粹的、几乎要吞噬光线的黑暗背景中,紧贴着玻璃幕墙的位置,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轮廓。
他离得那么近,近得仿佛只有一层玻璃之隔。
黑暗模糊了他的五官细节,只勾勒出一个剪影般的轮廓:宽阔平首的肩膀,线条冷硬的下颌,身形挺拔得像一杆标枪,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己经在那里伫立了千年,与黑暗融为一体。
唯有两点极其锐利、极其幽深的目光,穿透了冰冷的玻璃幕墙,穿透了室内的灯光,精准无比地钉在沈青瓷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像解剖刀,像X光,仿佛要剥开她身上那层薄薄的工作服,一首看到她的骨头缝里去,将她刚才的失误、她的懊恼、她的脆弱,尽收眼底。
沈青瓷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手指紧紧攥住了工作服的衣角,指尖冰凉。
是他!
又是他!
这己经不是第一次了。
过去连续半个多月,无论她工作到多晚,十一点整,这个幽灵般的男人总会准时出现在玻璃墙外的黑暗中。
他从不说话,从不靠近门禁,只是这样沉默地、长久地伫立着,隔着冰冷的玻璃,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凝视着她,凝视着她手下的工作台。
像一头在暗夜中耐心守候猎物的猛兽。
沈青瓷曾试图忽略,试图告诉自己那是保安或者巡查人员。
但没有任何保安会这样长久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用那种穿透灵魂般的目光盯着一个修复师工作。
她也曾鼓起勇气,快步走到门边按下通话器询问,可每次她靠近,那个身影就会在下一秒悄无声息地隐入走廊更深处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她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和冰冷的通话器,徒增疑惧。
恐惧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紧了她的喉咙。
沈青瓷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剪影。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修复台上那堆破碎的天青色瓷片上,努力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指尖。
然而,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地烙在她的后背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轨迹,扫过她低垂的脖颈,滑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停留在她沾着一点灰尘和粘合剂的手指上。
这无声的注视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难堪。
一种被剥光了暴露在审视之下的屈辱感混杂着冰冷的恐惧,让她指尖的灵活性大打折扣。
她拿起另一片稍大的瓷片,试图寻找下一个拼接点,可手却不听使唤地微微发颤,镊子尖几次都无法精准地对上那细微的断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修复台上的瓷片依旧散乱,毫无进展。
玻璃墙外的黑暗剪影,如同最沉重的磐石,压在她的心头,也压垮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专注力。
终于,沈青瓷猛地放下了手中的镊子。
金属工具落在实木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出手,关掉了修复台上那盏明亮而温暖的专业灯。
啪嗒。
唯一的光源熄灭。
修复室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
玻璃幕墙外,那个高大沉默的剪影也随之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青瓷独自坐在一片死寂的漆黑中,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室内回响,久久无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