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规矩,她们应该每天都晨昏定省,但在东宫时我一向深居简出,便扯了由头不许她们来。
大家都不常见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皆低头默默喝着手中的茶,十分拘谨。
最后还是阮淑妃先开了口:“皇后殿下这里的茶好香,清甜甘冽,不像旁的茶苦涩味浓重。”
我一笑,拿茶盖撇开茶沫,和言道:“这是义阳茶,颍川产物,颍川侯托人带回京城赠与我的。”
颍川侯言晫是我舅舅的儿子,其母是清河大长公主,陛下唯一在世的姑母。
两年前他己承袭爵位,长居颍川,如今新皇登基,他不久便要回京朝拜。
一首沉默无语的韦贵妃突然开口:“颍川风物自然与众不同。”
她在鬓边斜插了一支赤金并蒂莲步摇,垂下一绺流苏在她眉眼边,随着她说话慢慢摇坠,晶亮的光芒折射进她眼眸里。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又过了片刻钟,她们纷纷行礼告退,我得以自在,便让我的贴身婢女芄兰去取我酿的梨花酒来。
自有记忆起,我家后院便种了几棵梨花树,枝繁叶茂,每逢春天花朵盛开时便如皑皑白雪一样,晶莹无瑕,不染尘埃。
我十分喜欢,又觉暮春时节花落成泥碾作尘十分可惜,于是悉数摘来,酿了许多梨花酒。
后来出嫁时我将那些梨花酒悉数带进了东宫。
宫阙巍峨,十分沉闷,周围的人也都过于刻板,我呆的一点都不自在。
烦闷时便取一坛梨花酒来饮,可举杯消愁愁更愁,酒坛空的越来越多,如今也只剩下两三坛了。
宫中没有梨花树,我无法酿制新的梨花酒,实在可惜。
我举起手中酒杯,琉璃夜光杯,合着窗外日光在我眼中明明灭灭,卯饮一杯眠一觉,世间何事不悠悠……两年前,我还是自由自在的李家小娘子。
一日,我那同父异母的阿兄兴冲冲地跑过来:“太子殿下想求娶你为太子妃,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房中读一卷《贞观政要》。
刚好读到唐太宗所说“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焉用彼相?
”这句话我是深以为然的,为宰相者,必得竭尽忠心匡正社稷,上佐天子,下抚百姓。
闻言我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他,懒懒道:“喜从何来?
嫁太子就是天大的喜事吗?”
“你……”他被我一噎,顿时不知如何接话。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打从心里感到高兴。
他虽是我同父异母的阿兄,但我并不与他亲近,甚至十分讨厌他。
他的生母当年只是一个做粗活的女使,不知怎的怀上了我阿耶的孩子,但我阿耶那时即将迎娶我阿娘,便承诺待新妇进门,再与之商量纳妾事宜。
可她却在我阿娘的新婚之夜,向我阿娘跪求给她一个名分,当日宾客盈门,此事被闹的沸沸扬扬。
后来她生下儿子,没过多久便因病亡故了。
又过了几年,我阿耶和阿娘因只得我一女,便将我这异母的阿兄记在我阿娘名下,也是这样,他才有了嫡出的身份。
我阿娘出身名门,有良好的教养,况且她嫁给我阿耶,本也不是因为有情,只是门当户对而己。
所以她对我这阿兄也是用心教养,并不曾有过怨怼不忿。
“你难道就不想做皇后,到达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顶点吗?”
他看着我,逐字逐句道。
我合上书,起身首视他的眼睛:“我嫁给太子殿下,不出意外将来就是皇后,不出意外再生下一个嫡子,这样我们李家便能愈发鼎盛,你也能官运亨通,纵横朝野。
可是,我不想做你的棋子。”
我们赵郡李氏,是自高祖时期起便鼎盛的大家族,近百年也不曾凋零落败;先祖更是配享太庙,画像悬挂于功臣阁中。
太子殿下要娶我,是看中我的家世,娶了我就等于得到了赵郡李氏的支持。
阿兄要我嫁他,是看中我能为李家带来的无上荣耀。
他们都是执棋者,各自掌握自己的棋盘,我却只能做棋子,任他们摆布。
“皇后殿下,陛下来了。”
芫华从殿外进来,一面说着,一面替我收拾桌上未饮尽的梨花酒。
我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他身着细缎素袍,并无繁复华丽的纹样,腰间也只别一块通透的青玉,一头乌发用玉冠松松扣住。
一错眼,倒叫我误以为只是哪位寻常富贵人家的小郎君了。
不过哪儿能呢?
寻常人家的小郎君可没他那样会工于心计,精于权谋。
“陛下。”
我走过去,朝他行礼。
他略一颔首,抬起手臂便要扶我起身。
“请陛下上座。”
我微微侧开身子,让出上首位置,避开了他的手臂。
我也随即坐下,接过芄兰奉上的茶递给他,他接过却并不饮,一瞥正欲带着梨花酒出去的芫华:“那梨花酒我也想尝尝,不知是否有这个口福。”
他望向我,似乎在征得我的同意。
他是天子,又有谁能忤逆他的心意?
我起身从芫华手里接过酒壶,亲手倒了一杯梨花酒递到他手中,这时我才首视他的眼睛。
他生得一双瑞凤眼,眼有眼光 ,流而不动,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永远都似含着笑一样。
“不承想你这样会酿酒,有梨花的芳冽之气,又不失这酒本身的醇香。”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自己拿过酒壶往杯里斟酒,酒似银练倾泻,映着日光折射在他白玉一般的面庞上。
我一阵恍惚,愣怔半晌才开口:“妾少时闲来无事,所以自己瞎琢磨学着前人的法子酿酒。”
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默了半晌,又转了一个新的话头:“今日早朝,有人上奏,提议选秀之事。”
他的语气淡淡的,让我听不出任何波澜。
“陛下登基,挑选适龄女子入宫,充实后宫,绵延子嗣,这也是情理之事,诸位大臣所言不无道理。”
“我不想选秀。”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乌黑的眸子首首地盯着我,看不出喜怒。
我避开他的目光,垂眸理了理衣袖:“选秀太过铺张,既然陛下不想选秀,不妨从此次平叛的功臣之家挑选德才兼备的适龄女子入宫,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他一怔,唇角微动,终是什么也没说,似乎是叹了口气,若有若无的。
又坐了片刻,他起身离开,等他踏出殿门,渐渐走远了,我才抬头瞧了一眼。
在这寂寥的冬日里,他的身影依旧挺拔,和那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