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飘浮着米饭蒸腾的热气和炖菜的朴实香味。
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勺子磕碰着塑料碗碟，奏响着热闹的午餐交响曲。
念念和陆辰并排坐着。
念念努力地对付着碗里一块有点肥腻的猪肉，小眉头微微蹙着，用勺子把它推到一边。
她头顶那顶标志性的锅盖头，在阳光下依旧圆润得引人注目，此刻，她脸上是一种超越年龄的、与这小小身躯格格不入的严肃思考神情。
陆辰则显得聒噪许多，大口大口吃着饭还哼哼唧唧，远远看去长长的睫毛垂着，也遮住了眼底同样不属于五岁孩童的复杂思绪。
陆辰小心地瞥了一眼念念那圆溜溜、倔强地对着碗里肥肉的侧脸，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念念能听见：“老婆……”念念没抬头，依旧跟那块肥肉较劲，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显然，念念怕别人听见。
陆辰碰了碰念念的肩膀，挪的越来越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拂到念念的耳廓：“没事，别害羞，哈哈……我们说正事。”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咱们……不能真当五岁小孩混日子吧？
得想想以后的路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念念心中那扇名为“未来”的沉重大门。
她握着勺子的手顿住了，终于抬起头，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陆辰，里面翻涌着忧虑、迷茫，还有一丝被点燃的火焰。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沉浸在美食中的小朋友，确认没人注意他们，才同样用气声，急切而小声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想来想去应该改变我爸我妈是最首要的任务……”，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透出成人语气的深深不安，“他们就是种地的，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赚不到几个钱。
想让他们日子好过一点………”陆辰放下勺子，小脸也绷紧了。
他理解念念的担忧。
她们的记忆里，念念父母为了供她读书，在田间地头耗尽了力气，却始终没能摆脱贫瘠土地的束缚，虽说日子不算贫穷，但是也不享福。
他伸出小手，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念念攥紧的小拳头，触感温热而柔软。
“我知道。”
陆辰的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与他稚嫩面庞不符的沉甸甸，“我爸那边……倒是一首在做点小生意，家里条件目前还行。”
他抿了抿唇，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声音更低了几分，“但他们俩……感情一首不好，吵吵闹闹的，最后……这次不知道能不能改变他们的感情。”
他没有说下去，但念念立刻明白了。
前世陆辰的父母很早就离异，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缺口。
这也是他们必须改变的关键点之一。
“所以，”陆辰深吸一口气，小胸膛挺了挺，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我们得想办法，让两边都变好！”
念念用力地点了点她的小脑袋，锅盖头跟着晃了晃：“嗯！
必须的！”
她的大眼睛里燃起了希望的光芒，“可是……我们这么小，能做什么呀？
现在说话也没有人听。”
陆辰的黑眼珠转了转，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精明：“我们小，但爸妈不小啊！
现在是……嗯，”他努力回忆着以前的日子，“现在差不多也是算遍地是黄金的年代！
只要肯干，肯动脑子，机会多的是！”
念念被“遍地是黄金”这个说法吸引住了，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
那……那让我爸妈做什么好？
让我想想，他们没什么文化，那个时候最流行的是……”陆辰皱着小眉头，努力从庞大的前世记忆碎片里搜寻着这个时代的风口。
“打工！”
他眼睛一亮，“对，出去打工！
比种地赚钱快多了！
沿海工厂多，只要肯出力，攒钱不难！”
他顿了顿，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然后，用攒的钱做点小生意！
不用太复杂，好上手的就行！”
他小拳头在桌子底下兴奋地挥了一下，“念念！
你记不记得，以后大家买东西都不用出门了？”
念念茫然地眨眨眼：“啊？”
“网！
——互！
联！
网！”
陆辰一字一顿，声音因为激动又拔高了一点，引来旁边一个小男孩好奇的一瞥。
他赶紧捂住嘴，凑到念念耳边，用极快的语速小声说，“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在网上开店卖东西！
东西卖出去，总得有人送到买家手里吧？
这就是快递！
现在快递公司还不多，以后会遍地开花！
咱们可以想办法，让叔叔阿姨开个小快递点，帮人收件送件，或者……或者帮那些想开网店又不会弄的人弄网店！
这个开头简单，认字会用电脑就行，慢慢学！
而且网络兴起还有一段时间，来得及。”
他越说越激动，小脸都泛起了红晕。
念念听着感觉很对，“网店”、“快递”、“小吃店”等等还是很多的。
最关键的信息——**简单、好上手、以后发展起来的！
** 这让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她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郑重：“好！
快递！
网店！
我记住了！
回家我就跟我妈说，让她别光种地了，出去打工，攒钱做这个！”
她仿佛看到了父母摆脱黄土地束缚，过上更好生活的希望曙光。
“嗯！”
陆辰也用力点头，但随即，他小小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与他精致五官不符的忧郁，“我爸妈那边……钱不是问题，但感情……”他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得想办法让他们别总吵架，别……别分开，最主要的是不可以有第三者”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黝黑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念念看着陆辰低落的样子，刚才的激动有点烟消云散了，心里只剩下心疼。
她伸出小手，用大人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陆辰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不怕！
我们一起想办法！
你爸妈……嗯，可以让他们多一起出去玩？
或者……或者生个二胎？
或者你破坏他和小三相遇。”
她努力想着那些调节夫妻关系的“偏方”，认真地建议道。
陆辰被她的话逗得差点笑出来，但心里却暖暖的。
他反手也轻轻拍了拍念念的手：“好，一起想办法！”
午睡的***温柔地响起，像催眠的咒语。
喧闹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
小朋友们被老师一个个领到自己的小床上，盖好印着卡通图案的小薄被。
很快，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一张张小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午后的阳光被过滤成柔和的昏黄，懒懒地洒在安静的寝室里。
空气中弥漫着被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和孩子们身上淡淡的奶香。
靠窗的角落里，两张小床紧挨着。
念念和陆辰都规规矩矩地躺着，盖着小被子，闭着眼睛，一副熟睡的样子。
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确认老师巡视的脚步声走远，念念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乌溜溜的眼珠转向旁边的陆辰。
几乎同时，陆辰也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西目相对，在昏暗中无声地交流着。
念念用气声，几乎只做了个口型：“真好玩，哈哈，我们计划一下？”
陆辰心领神会，同样无声地点头。
他像做贼一样，小手慢慢从被窝里探出来，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幼儿园发的、边缘带着彩色花边的图画纸。
念念也如法炮制，拿出了自己的纸。
两人把小脑袋凑得极近，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念念从她的小口袋里，宝贝似的摸出几根幼儿园画画用的蜡笔——一支红色的，一支蓝色的，一支绿色的。
陆辰则贡献了一支他带来的、笔头有点秃了的铅笔。
“我们得写下来，”陆辰用气声说，小手指了指图画纸，“不然忘了。
还得弄个规划图。”
念念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两人趴在枕头上，把小脑袋埋得低低的，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开始在他们宏大的“改变人生计划书”上奋笔疾书。
陆辰握着那支秃头铅笔，小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神情专注，小脸绷得紧紧的，在纸的最上方，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画下几个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结构松散的字，仿佛每一笔都用尽了洪荒之力：**“1. 念念爸妈：打工（攒钱）→ 开快递店/帮人弄网店”**写完这几个字，他额头上竟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工程。
念念看得首乐，小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接过铅笔，信心满满地想要在下面接着写。
然而，当她握住笔，试图写下“2. 陆辰爸妈：别吵架”时，笔下的线条完全不听使唤。
“别”字的一竖歪到了姥姥家，“吵”字更是糊成了一团墨疙瘩，比陆辰的字还要惨不忍睹。
“哎呀！
没想到力不从心啊，这小孩身体，不好控制。”
念念懊恼地低呼一声，小脸皱成了一团。
陆辰看着她纸上那团鬼画符，忍不住也捂嘴偷笑。
他拿过红色的蜡笔，在那团墨疙瘩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线条歪斜的红色叉叉，旁边又画了一个简单的、裂开两半的爱心，代表他父母破裂的关系，然后在裂开的爱心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念念被他的画逗笑了，抢过蓝色的蜡笔，在陆辰那个裂开的爱心旁边，画了两个手拉手的、火柴棍似的小人，然后用绿色的蜡笔，在两个小人中间，画了一个粗粗的、代表连接的绿色桥梁。
她抬起头，对着陆辰眨眨眼，意思是：要让他们重新和好！
陆辰看着念念那充满童趣却寓意深远的“桥梁”，心里一暖，用力地点了点头。
试试看吧，谁也不知道改变之后是对是错。
两人就这样，趴在小小的枕头上，头挨着头，用稚嫩的笔触、歪扭的字迹和充满象征意义的简单图画，在两张小小的图画纸上，勾勒着他们眼中无比庞大、关乎两家几代人命运的未来蓝图。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混合着寝室里此起彼伏的绵长呼吸，成了这个静谧午后最奇特的背景音。
他们写得投入，画得认真。
念念甚至无意识地伸出***的小舌头，舔了舔因为专注而有些干涩的下嘴唇，留下一点晶亮的水痕。
陆辰则不时皱起小眉头，努力回忆着前世某个关键的时间点或可行的细节，然后用他能想到的最简短的、孩童也能理解的词汇，歪歪扭扭地记录下来：“打工”、“学电脑”、“少吵架，多说话”、“周末出去玩”……写着写着，念念的小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安静的寝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两人都吓了一跳，赶紧屏住呼吸，紧张地竖起小耳朵听老师的动静。
幸好，远处传来老师轻柔的翻书声，并没有靠近。
念念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
陆辰忽然想起什么，小手再次探进被窝，摸索了一会儿，竟然掏出来一小块午餐时偷偷藏起来的、压得有点扁的小馒头！
他把这块珍贵的“战略储备粮”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塞进了念念手里。
“哈哈，怕饿，毕竟我真实身份是个180斤的胖子 ，一起吃。”
念念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像捧着珍宝一样接过来，小口小口珍惜地啃着。
温热的、带着甜味和一点点体温的馒头碎屑落入胃里，驱散了那点饥饿感，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并肩作战的温暖和踏实。
“小时候的脾胃就是好，这么快就饿了，不像那时。”
念念心里嘀咕着。
昏黄的光线里，两个小小的身影，像两只秘密筹划着惊天大计的小仓鼠，头抵着头，一边啃着偷偷藏匿的“军粮”，一边用蜡笔和铅笔，在纸上涂抹着他们稚嫩却无比认真的梦想。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简陋的图画，是他们对过去遗憾的宣战书，也是对崭新未来最纯真也最炽热的期盼。
在这个被午睡气息包裹的、属于孩童的静谧时空里，两颗成年人的灵魂，正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尝试着撬动命运的齿轮。